半生緣:第十一章 · 三 線上閱讀

天冷,一杯熱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還在那裡冒熱氣,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氣里,幾縷稀薄的白煙從玻璃杯里飄出來。曼楨呆呆的望着。他喝過的茶杯還是熱呼呼的,他的人已經走遠了,再也不回來了。

她大哭起來了。無論怎麼樣抑制着,也還是忍不住嗚嗚的哭出聲來。她向床上一倒,臉伏在枕頭上,一口氣透不過來,悶死了也好,反正得壓住那哭聲,不能讓她祖母聽見了。聽見了不免要來查問,要來勸解,她實在受不了那個。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樓下。後來她聽見祖母的腳步聲上樓來了,忙把一張報紙拉過來,預備躺在床上看報,把臉遮住了。報紙一拉過來,便看見桌上兩疊鈔票,祖母看見了要覺得奇怪的,她連忙把鈔票塞在枕頭底下。

她祖母走進來便問:「世鈞怎麼走了?」曼楨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來吃飯了?我倒特為買了肉,樓底下老媽子上菜場去,我托她給我們帶了一斤肉來。還承人家一個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媽這時候不回來,橫是也不見得回來吃飯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楨也不接口,自顧自看她的報。忽然聽見「」的一響,是老年人骨節的響聲,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紙簍里揀廢紙去生煤球爐子。曼楨着急起來想起字紙簍里那隻戒指。先還想着未見得剛巧給她看見了,才在那兒想着,她已經嚷了起來道:「咦,這不是你的戒指麼?怎麼掉了字紙簍里去了?」曼楨只得一翻身坐了起來,笑道:「噯呀,一定是我剛才扔一張紙,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來了。」她祖母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粗心哪?這裡丟了怎麼辦?人家不要生氣嗎?瞧你,還像沒事人兒似的!」着實數說了她一頓,掀起圍裙來將那戒指上的灰塵擦了擦,遞過來交給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這上頭裹的絨線都髒了,你把它拆下來吧,趁早也別戴着了,拿到店裡收一收緊再戴。」曼楨想起世鈞從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絨線衫上揪下一截絨線來,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這時候想起來,心裡就像萬箭鑽心一樣。

她祖母到樓下去生爐子去了。曼楨找到一隻不常開的抽屜,把戒指往裡面一擲。但是後來,她聽見她母親回來了,她還是又把那隻戒指戴在手上,因為母親對於這種地方向來很留心,看見她手上少了一樣東西,一定要問起的。母親又不像祖母那樣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紀大了。

顧太太一回來就說:「我們的門鈴壞了,我說怎麼撳了半天鈴也沒人開門。」老太太道:「剛才世鈞來也還沒壞嘛!」顧太太頓時笑逐顏開,道:「哦,世鈞來啦?」老太太道:「來過了又走了。─待會兒還來不來吃晚飯呀?」她只惦記着這一斤肉。曼楨道:「沒一定。媽,姊姊可好了點沒有?」顧太太搖頭嘆息道:「我看她那病簡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說是胃病嗎,這次我聽她說,哪兒是胃病,是癆病蟲鑽到腸子裡去了。」老太太叫了聲「啊呀。」曼楨也怔住了,說:「是腸結核?」顧太太又悄聲道:「姑爺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裡一個人病到這樣,他一點也不管!」老太太也悄聲道:「她這病橫也是氣出來的!」顧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憐,一共也沒過兩天舒服日子。人家說『三兩黃金四兩福』,這孩子難道就這樣沒福氣!」說着,不由得淚隨聲下。

老太太下樓去做飯,顧太太攔着她說:「媽,我去做菜去。」老太太道:「你就歇會兒吧─才回來。」顧太太坐下來,又和曼楨說:「你姊姊非常的惦記你,直提說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過這兩天世鈞來了,你也走不開。」曼楨說:「沒關係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顧太太卻向她一笑,道:「不好。人家特為到上海來一次,你還不陪陪他。姊姊那兒還是過了這幾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這種脾氣,不管是想吃什麼,還是想什麼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來;真來了,倒許她又嫌煩了。」坐着說了一會話,顧太太畢竟還是系上圍裙,下樓去幫着老太太做飯去了。吃完飯,有幾床褥單要洗,顧太太想在年前趕着把它洗出來,此外還有許多髒衣服,也不能留着過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東西,婆媳倆吃過飯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楨一個人在屋裡發怔,顧太太還以為她是在等世鈞。其實,她心底里也許還是有一種期待,想着他會來的,難道真的從此就不來了。她怎麼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來的話,他心裡一定也很矛盾的。撳撳鈴沒有人開門,他也許想着是有意不開門,就會走了。剛巧這門鈴早不壞,遲不壞,偏偏今天壞了。曼楨就又添上了一樁憂慮。

平時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來的,今天她卻不願意這樣做,只在房間裡坐坐,靠靠,看看報紙,又看看指甲。太陽影子都斜了,世鈞也沒來。他這樣負氣,她也負氣了─就是來了也不給他開門。但是命運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這樣決定了,就聽見敲門的聲音。母親和祖母在浴室里嘩嘩嘩放着水洗衣服,是決聽不見的。樓下那家女傭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會讓人家這樣「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開門還得她自己去開,倒是去不去呢?有這躊躇的工夫,就聽出來了,原來是廚房裡「哆哆哆哆」斬肉的聲音─還當是有人敲門。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邊嚷了起來道:「你快來瞧瞧,你媽扭了腰了。」曼楨連忙跑了去,見她母親一隻手扶在門上直哼哼,她祖母道:「也不知怎麼一來,使岔了勁。」曼楨道:「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褥單還是送到外頭去洗。」老太太也說:「你也是不好,太貪多了,恨不得一天工夫就洗出來。」顧太太哼哼唧唧的道:「我也是因為快過年了,這時候不洗,回頭大年下的又去洗褥單。」曼楨道:「好了好了,媽,還不去躺下歇歇。」便攙她去躺在床上。老太太道:「我看你倒是得找個傷科大夫瞧瞧,給他扳一扳就好了。」顧太太又不願意花這個錢,便說:「不要緊的,躺兩天就好了。」曼楨皺着眉也不說什麼,替她脫了鞋,蓋上被窩,又拿手巾來給她把一雙水淋淋的手擦乾了。顧太太在枕上側耳聽着,道:「可是有人敲門?怎麼你這小耳朵倒聽不見,我倒聽見了?」其實曼楨早聽見了,她心裡想別又聽錯了,所以沒言語。

顧太太道:「你去瞧瞧去。」正說着,客人倒已經上樓來了。老太太迎了出去,一出去便高聲笑道:「喲,你來啦!你好吧?」客人笑着叫了聲姑外婆。老太太笑道:「你來正好,你表舅母扭了腰了,你給她瞧瞧。」便把他引到裡屋來。顧太太忙撐起半身,擁被坐着。老太太道:「你就別動了,豫瑾又不是外人。」豫瑾問知她是洗衣服洗多了,所以扭了腰,便道:「可以拿熱水渥渥,家裡有松節油沒有,拿松節油多擦擦就好了。」曼楨笑道:「待會兒我去買去。」她給豫瑾倒了杯茶來。看見豫瑾,她不由得想到上次他來的時候,她那時候的心情多麼愉快,才隔了一兩個月的工夫,真是人事無常。她又有些惘惘的。

老太太問豫瑾是什麼時候到上海的。豫瑾笑道:「我已經來了一個多禮拜了。也是因為一直沒工夫來……」說到這裡,便拿出兩張喜柬,略有點忸怩地遞了過來。顧太太見了,便笑道:「哦,要請我們吃喜酒了!」老太太笑道:「是呀,你是該結婚了!」顧太太道:「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曼楨笑着翻開喜柬,一看日期就是明天,新娘姓陳。老太太又問:「可是在家鄉認識的?」豫瑾笑道:「不是。還是上次到上海來,不是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兩天,就是他給我介紹的。後來我們一直就通通信。」曼楨不由得想道:「見見面通通信,就結婚了,而且這樣快,一共不到兩個月的工夫……」她知道豫瑾上次在這裡是受了一點刺激,不過她沒想到他後來見到她姊姊,也是一重刺激。她還當是完全因為她的緣故,所以起了一種反激作用,使他很快的跟別人結婚了。但無論如何,總是很好的事情,她應當替他高興的。可是今天剛巧碰着她自己心裡有事,越是想做出歡笑的樣子,越是笑不出來,不笑還是不行,人家又不知道她另有別的傷心的事情,或者還以為她是因他的結婚而懊喪。

她向豫瑾笑着說:「你們預備結了婚還在上海耽擱些時嗎?」豫瑾微笑道:「過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在他結婚的前夕又見到曼楨,他心裡的一種感想也正是難言的。他稍微坐了一會就想走了,說:「對不起,不能多待了,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曼楨笑道:「你不早點告訴我們,也許我們可以幫幫忙。」她儘管笑容滿面,笑得兩塊面頰都發酸了,豫瑾還是覺得她今天有點異樣,因為她兩隻眼睛紅紅的,而且有些腫,好像哭過了似的。他一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今天來,沒看見世鈞,難道她和世鈞鬧翻了嗎?─不能再往下面想了,自己是明天就要結婚的人,卻還關心到人家這些事情,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站起來拿起帽子,笑道:「明天早點來。」顧太太笑道:「明天一定來道喜。」曼楨正要送他下去,忽然又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然後就聽見樓底下的老媽子向上面喊了一聲:「顧太太,你們大小姐家裡派人來了!」曼楨這時候早已心灰意懶,想着世鈞決不會來了,但是聽見說不是他,她還是又一次的感到失望。顧太太聽見是曼璐家裡來了人,卻大吃一驚,猜着就是曼璐的病情起了變化。她把被窩一掀,兩隻腳踏到地上去找鞋子,連聲說:「是誰來了?叫他上來。」曼楨出去一看,是祝家的汽車夫。那車夫上樓來,站在房門外面說道:「老太太,我們太太叫我再來接您去一趟。」顧太太顫聲道:「怎麼啦?」車夫道:「我也不清楚,聽見說好像是病得很厲害。」顧太太道:「我這就去。」顧老太太道:「你能去麼?」顧太太道:「我行。」曼楨向車夫道:「好,你先下去吧。」顧太太便和曼楨說:「你也跟我一塊兒去。」曼楨應了一聲,攙着她慢慢的站起來,這一站,脊梁骨上簡直痛徹心肺,痛得她直噁心要吐,卻又不敢呻·吟出聲來,怕別人攔她不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