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一部 詩人誕生 · 5 線上閱讀

但為什麼雅羅米爾一直是獨子呢?是不是媽媽不願意要第二個孩子?

恰恰相反:她非常渴望重溫做母親的頭幾年那樣的幸福時光,但是她的丈夫總是找出各種理由來反對生第二個孩子。當然,她想生第二個孩子的願望並沒有就此減弱,只是她不敢堅持下去,因為她擔心丈夫會再一次拒絕她,因為這拒絕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

但是她越是不提就越是要去想;她無法遏制自己這種欲·望,仿佛無法遏制某種不道德的、秘密的、因而也是絕對不能提的欲·望;丈夫讓她生個孩子的念頭之所以如此吸引她,不僅僅是因為孩子本身,而是在她看來其中還蘊含着某種模模糊糊的色情的成分,來,讓我生個小女孩,她自己默默地在心裡對丈夫說,而這句話讓她覺得很刺激。

有一天晚上,夫妻倆從朋友家回來,已經很晚了,兩個人都挺高興,雅羅米爾的父親在妻子身邊躺下後熄了燈(我們不要忘記,自結婚以後,他總是在黑暗中占有她,他不是靠視覺而是靠觸覺來誘發自己的欲·望),他踢掉被子,與她纏在一起。也許因為他們的性生活太少,也許是酒醉的緣故,這晚上她又重新體驗到了許久未曾有過的快·感。想再要一個孩子的念頭又重新占據了她的腦袋,當她覺得丈夫快要達到高·潮時,她不再像以往那樣控制自己,而是心醉神迷地沖他大叫,讓他不要像以往那樣小心,不要從她的身體中抽離,讓他給她一個孩子,她一邊叫一邊緊緊地、痙攣似地抱住他,可他仍以九牛二虎之力掙脫她,肯定地告訴她,她的願望不能得到滿足。

接着,當他們精疲力竭地並排躺着的時候,媽媽又挨近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她還想和他再要一個孩子。不,她不是要堅持,應該說她只是想向他解釋清楚——就好像是求得他原諒似的——為什麼剛才她會如此強烈、如此出乎人意料(甚至可以說是不太合適的,她願意接受)地表達她再要一個孩子的願望;她還補充說這一回他們肯定會有一個小女孩,長得像他,就像雅羅米爾長得像母親一樣。

工程師於是對她說(這是自他們結婚以來他第一次提起以前的這件事),如果說到雅羅米爾,他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她要個孩子;在第一個孩子上他不得不讓步了,而如今輪到她來讓步,如果說她要他在孩子的身上看到他自己,那他可以向她保證,在那個永遠不會出生的孩子身上,他最能看清楚自己的形象。

他們就這麼並排躺着,媽媽什麼也不再說,短暫的沉默之後她放聲大哭,哭了一夜,而她的丈夫甚至都沒有再碰她一下,他只說了一點點甚至都稱不上安慰的話,甚至無法穿透她最表層的眼淚;她覺得她終於明白了:她與之生活的這個男人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她所體驗到的悲哀也許是到那時為止她所體驗過的最大的悲哀。幸好她丈夫拒絕給她的安慰由別人代為給予了:那就是歷史。就在這晚上的事情過去三個星期之後,丈夫就收到了入伍通知,他收拾好行裝,奔赴前線。戰爭可能隨時都會爆發,人們都買了防毒面罩,住進防空洞。媽媽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了祖國的不幸;她和兒子一起共同度過這悲愴的時刻,花上很長的時間向兒子生動地描述祖國的遭遇。

接着,列強在慕尼黑達成協議,雅羅米爾的父親從德國人曾經占領的野外戰地返回了家。從此以後,一家人全部縮在外公底樓的房間裡,每個晚上都在重溫歷史的不同進程,而這歷史,不久以前大家都還認為它在沉睡之中呢(也許它只是一邊假寐一邊窺伺),可是它突然之間就跳出巢穴,將所有的一切掩蓋在它的高大身材之下。捷克人舉家逃離地處邊境的蘇台德山區,波希米亞仿佛一隻被剝了皮的橘子般繼續留在歐洲的中心地區,被解除所有的抵禦和武裝,六個月以後,德國的坦克隆隆侵入布拉格的大街小巷,而這段時期,媽媽一直陪在那位被剝奪了保衛祖國權利的戰士身邊,她完全忘記了這是一個從來不曾愛過她的男人。

但是即便在這大風大浪的歷史時期,日常生活也遲早會從陰影中突顯出來,夫妻生活也會現出它驚人的瑣碎與重複的一面。有天晚上,雅羅米爾的父親又一次將手放在媽媽的乳··房上時,媽媽很快意識到這個如此撫摸她的男人就是那個侮辱過她的男人。她推開了他的手,並且含沙射影地提到若干時間以前他對她說的那些話。

她不是要故意使壞;她只是想通過拒絕表達哪怕是民族的偉大遭遇也不能讓她忘記心靈的微小創傷;她只是希望給丈夫一個在今天糾正錯誤的機會,給他一個幫助他曾經侮辱過的女人恢復信心的機會。她覺得祖國的悲劇已經使這個男人變得更為敏感了,即便是悄悄伸過來要撫摸她的手,她也準備好了滿懷感激地接受,她把這個手勢當成是他的懺悔,當成他們愛情的新篇章。但是,唉!那隻從妻子的乳··房上被推開的手的主人翻了個身,很快便睡着了。

布拉格大學生大遊行後,德國人關閉了捷克的大學,媽媽徒然地等待着被子下的那隻手再次停留在她的胸·部。而外公突然發現那個漂亮的香水店店員十年以來一直在偷錢,他怒火中燒,突然中風去世。捷克的大學生被塞上裝牲口的車廂送往集中營,媽媽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她精神狀態很差,建議她休息,他甚至還為她推薦了邊境附近的一個溫泉療養院,那個療養院附近有小河和池塘,每到夏天便吸引大量喜歡游泳、釣魚和乘小船遊覽的遊客。當時正是初春,媽媽開始幻想自己在河邊漫步的情景。但是她很快便想起那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歡快的舞曲,仿佛夏天令人心碎的記憶一般殘留在飯店的露天平台的空氣里;她害怕她會想念這裡,覺得自己決不能一個人去。

啊!當然,她很快就知道自己應該和誰一起去。由於丈夫給她帶來的悲傷和她想要第二個孩子的強烈欲·望,她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她是多麼愚蠢啊,忘記他的存在根本就是對自己的一種傷害!她後悔了,重新關注他的存在:「雅羅米爾,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我的第二個孩子。」她邊念叨邊緊緊地用自己的臉貼着他的臉,發瘋般地繼續道:「你是我第一個孩子,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和第十個……」她吻遍了他的小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