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十章 · 三 線上閱讀

大少奶奶也下樓來了,她和文嫻是見過的,老遠就笑着招呼了一聲「竇小姐」。翠芝叫了聲「表姐」,大少奶奶便道:「怎麼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翠芝臉紅紅的,把臉一沉,道:「你不要拿我開心。」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會兒。」翠芝卻向一鵬說道:「該走了吧?你不是說要請文嫻看電影嗎?」一鵬便和世鈞他們說:「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大少奶奶便問世鈞:「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世鈞想了想,臨時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來,好像沒到清涼寺去過。」大少奶奶道:「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只夠來回跑的了!等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好好,就是這樣辦。」

於是就到清涼山去了。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說話,後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致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說的笑話都不怎麼可笑,有點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只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噥噥,咭咭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態。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嫻跟在翠芝後面,把兩隻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她們倆只顧自己說話,完全把曼楨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楨多敷衍,當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世鈞見曼楨一個人落了單,他只好去陪着她,兩人並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不知什麼地方駐着兵,隱隱有喇叭聲順着風吹過來。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號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牆。走進去,幾座偏殿裡都有人住着,一個襤褸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着只小風爐,豎着一卷蓆子,還有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玩。像是一群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着難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聽見說這廟裡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來,笑道:「哦?我們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們去瞧瞧去。」一鵬笑道:「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楨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鈞道:「你走得累了?」曼楨道:「累倒不累。」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怎麼辦?我腳上的凍瘡破了。」她腳上穿着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氈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夠在家裡穿穿,穿出去就有點像個老闆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那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曼楨道:「那他們多掃興呢。」世鈞道:「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曼楨道:「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世鈞道:「好,我去跟叔惠說一聲,叫他先別告訴一鵬。」

世鈞陪着曼楨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並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裡今年算特別考究,父親房裡裝了個火爐,此外只有起坐間裡有一隻火盆,上面擱着個鐵架子,煨着一瓦缽子荸薺。曼楨一面烤着火一面還是發抖。她笑着說:「剛才實在冰透了。」世鈞道:「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他本來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態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一樣,都是梳頭的,衣服上也許有頭油的氣味。他結果還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舊絨線衫,還是他中學時代的東西,他母親稱為「狗套頭」式的。曼楨穿着太大了,袖子一直蓋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歡她穿着這件絨線衫的姿態。在微明的火光中對坐着,他覺得完全心滿意足了,好像她已經是他家裡的人。

荸薺煮熟了,他們剝荸薺吃。世鈞道:「你沒有指甲,我去拿把刀來,你削了皮吃。」曼楨道:「你不要去。」世鈞也實在不願意動彈,這樣坐着,實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裡掏摸了一會,拿出一樣東西來,很靦腆地遞到她面前來,笑道:「給你看。這是我在上海買的。」曼楨把那小盒子打開來,裡面有一隻紅寶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還是上次在上海買的。怎麼沒聽見你說?」世鈞笑道:「因為你正在那裡跟我生氣。」曼楨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幾時生氣來着?」世鈞只管低着頭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我去辭職那天,領了半個月的薪水,拿着錢就去買了個戒指。」曼楨聽見說是他自己掙的錢買的,心裡便覺得很安慰,笑道:「貴不貴?」世鈞道:「便宜極了。你猜多少錢?才六十塊錢。這東西嚴格的說起來,並不是真的,不過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寶石粉做的。」曼楨道:「顏色很好看。」世鈞道:「你戴上試試,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鈞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鈞忽然微笑道:「你小時候有沒有把雪茄煙上匝着的那個紙圈圈當戒指戴過?」曼楨笑道:「戴過的。你們小時候也拿那個玩麼?」這紅寶石戒指很使他們聯想到那種朱紅花紋的燙金小紙圈。

世鈞道:「剛才石翠芝手上那個戒指你看見沒有?大概是他們的訂婚戒指。那顆金剛鑽總有一個手錶那樣大。」曼楨噗哧一笑道:「哪有那麼大,你也說得太過分了。」世鈞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為我自己覺得我這紅寶石太小了。」曼楨笑道:「金剛鑽這樣東西我倒不怎麼喜歡,只聽見說那是世界上最硬的東西,我覺得連它那個光都硬,像鋼針似的,簡直扎眼睛。」世鈞道:「那你喜歡不喜歡珠子?」曼楨道:「珠子又好像太沒有色彩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紅寶石,尤其是寶石粉做的那一種。」世鈞不禁笑了起來。

那戒指她戴着嫌太大了。世鈞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緊。」曼楨道:「那麼現在先不戴着。」世鈞笑道:「我去找點東西來裹在上頭,先對付着戴兩天。絲線成不成?」曼楨忙拉住他道:「你可別去問她們要!」世鈞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見她袖口拖着一綹子絨線,原來他借給她穿的那件舊絨線衫已經破了。世鈞笑道:「就把這絨線揪一點下來,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絨線一抽,抽出一截子來揪斷了,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給她戴上試試。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外面和女傭說話,說道:「點心先給老爺送去吧,他們不忙,等石小姐他們回來了一塊兒吃吧。」那說話聲音就在房門外面,世鈞倒嚇了一跳,馬上換了一張椅子坐着,坐到曼楨對過去。

房門一直是開着的,隨即看見陳媽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從門口經過,往他父親房裡去了。大概本來是給他們預備的,被他母親攔住了,沒叫她進來。母親一定是有點知道了。好在他再過幾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點知道也沒什麼關係。

他心裡正這樣想着,曼楨忽然笑道:「噯,他們回來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便聽見沈太太的聲音笑道:「咦,還有人呢?翠芝呢?」一鵬道:「咦,翠芝沒上這兒來呀?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一片「咦咦」之聲。世鈞忙迎出去,原來只有一鵬和竇文嫻兩個人。世鈞笑道:「叔惠呢?」一鵬道:「一個叔惠,一個翠芝,也不知他們跑哪兒去了。」世鈞道:「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麼?」一鵬道:「都是翠芝,她一高興,說聽人說那兒的和尚有老婆,就鬧着要去瞧瞧去,這兒文嫻說走不動了,我就說我們上掃葉樓去坐會兒吧,喝杯熱茶,就在那兒等他們。哪曉得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文嫻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說我們上這兒來瞧瞧,准許先來了─本來我沒打算再來了,我預備直接回去的。」世鈞笑道:「坐一會,坐一會,他們橫是也就要來了。這兩人也真是孩子脾氣─跑哪兒去了呢?」

世鈞吃荸薺已經吃飽了,又陪着他們用了些點心。談談說說,天已經黑下來了,還不見叔惠翠芝回來。一鵬不由得焦急起來,道:「別是碰見什麼壞人了。」世鈞道:「不會的,翠芝也是個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機靈的,決不會吃人家的虧。」嘴裡這樣說着,心裡也有點嘀咕起來。

幸而沒有多大的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來了。大家紛紛向他們責問,世鈞笑道:「再不回來,我們這兒就要組織探險隊,燈籠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嫻笑道:「可把一鵬急死啦!上哪兒去了,你們?」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嗎?沒見着,和尚留我們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掃葉樓去找你們,已經不在那兒了。」曼楨道:「你們也是坐黃包車回來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車,後來好容易才碰見一輛,又讓他去叫了一輛,所以鬧得這樣晚呢。」

一鵬道:「那地方本來太冷靜了,我想着別是出了什麼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着你們腦子裡一定會想起《火燒紅蓮寺》,當我們掉了陷阱里去,出不來了。不是說那兒的和尚有家眷嗎,也許把石小姐也留下,組織小家庭了。」世鈞笑道:「我倒是也想到這一層,沒敢說,怕一鵬着急。」大家哈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