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九章 · 三 線上閱讀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為覺得世鈞胃口不大好,以為他吃不慣小公館的菜,第二天她來,便把自己家裡制的素鵝和萵筍圓子帶了些來。這萵筍圓子做得非常精緻,把萵筍醃好了,長長的一段,盤成一隻暗綠色的餅子,上面塞一朵紅紅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鈞笑道:「昨天你在家裡吃早飯,我看你連吃了好兩隻,想着你也許愛吃。」嘯桐看見了也要吃。他吃粥,就着這種醃菜,更是合適,他吃得津津有味,說:「多少年沒吃到過這東西了!」姨太太聽了非常生氣。

嘯桐這兩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賬房先生來了。嘯桐雖然在病中,業務上有許多事他還是要過問的,有些事情也必須向他請示,因為只有他是一本清賬,整套的數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記在他腦子裡。賬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湊得很近,嘯桐用極細微的聲音一一交代給他。賬房先生走後,世鈞便道:「爸爸,我覺得你不應當這樣勞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說話的。」嘯桐嘆了口氣道:「實在放不下手來嗎,叫我有什麼辦法!我這一病下來,才知道什麼都是假的,用的這些人,就沒一個靠得住的!」

世鈞知道他是這個脾氣,再勸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騷,無非說他只要今天還剩一口氣在身上,就得賣一天命,不然家裡這些人,叫他們吃什麼呢?其實他何至於苦到這步田地,好像家裡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過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錢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都寄托在上面,所以總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館裡的電話是裝在臥室里的,世鈞替他聽了兩次電話。有一次有一樁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鈞說:「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嗎?」嘯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頭混過的,連這點事都辦不了,那還行?」世鈞接連替他父親跑過兩次腿,他父親當面沒說什麼,背後卻向他母親誇獎他:「他倒還細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個機會便喜孜孜地轉述給世鈞聽。世鈞對於這些事本來是個外行,他對於人情世故也不大熟悉,在上海的時候,就吃虧在這一點上,所以他在廠里的人緣並不怎麼好,他也常常為了這一點而煩惱着。但是在這裡,因為他是沈某人的兒子,大家都捧着他,辦起事來特別覺得順手,心裡當然也很痛快。

漸漸的,事情全都套到他頭上來了。賬房先生有什麼事要請老爺的示下,嘯桐便得意地笑道:「你問二少爺去!現在歸他管了,我不管了。去問他去!」

世鈞現在陡然變成一個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見他便說:「二少爺,這兩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爺真孝順!」姨太太也道:「二少爺來了,老爺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總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爺你也不要客氣,要什麼只管說,我們姑奶奶這一向急糊塗了,照應得也不周到!」母女倆一遞一聲,二少爺長,二少爺短,背地裡卻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親說:「老頭子就是現在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裡事情全給別人攬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說生意人沒有良心,除了錢,就認得兒子。可不是嗎!跟他做了十幾年的夫妻,就一點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親道:「我說你也別生氣,你跟他用點軟功夫。說良心話,他一向對你也還不錯,他倒是很有點懼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鬧,不是也就好了嗎?」

但是這回這件事卻有點棘手,姨太太想來想去,還是只有用兒女來打動他的心。當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個男孩子領到嘯桐房裡來,笑道:「老磨着我,說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這裡!你不是說想爸爸的嗎?」那孩子不知道怎麼,忽然犯起彆扭勁來,站在嘯桐床前,只管低着頭揪着褥單。嘯桐伸過手去摸摸他的臉,心裡卻很難過。中年以後的人常有這種寂寞之感,覺得睜開眼來,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倚靠的,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所以他對世鈞特別倚重了。

世鈞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這意思悄悄的對他母親一說,他母親苦苦的留他再住幾天,世鈞也覺得父親的病才好了一點,不能給他這樣一個打擊。於是他就沒提要走的話,只說要住到家裡去。住在小公館裡,實在很彆扭。別的還在其次,第一就是讀信和寫信的環境太壞了。曼楨的來信寄到他家裡,都由他母親陸續的帶到這裡來,但是他始終沒能夠好好的給她寫一封長信。

世鈞對他父親說他要搬回家去,他父親點點頭,道:「我也想住到那邊去,那邊地段還清靜,養病也比較適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讓她好好的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為晚上受涼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賊似的,防着老頭子把鐵箱裡的東西交給世鈞,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顧不過來了。突然聽見老頭子說他要搬走了,她蒼白着臉,一聲也沒言語。沈太太也呆住了,頓了一頓方才笑道:「你剛好一點,不怕太勞動了?」嘯桐道:「那沒關係,待會兒叫輛汽車,我跟世鈞一塊兒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嘯桐其實久有此意,先沒敢說出來,怕姨太太跟他鬧,心裡想等臨時再說,說了就馬上走。便笑道:「今天來得及嗎?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們拾掇拾掇屋子,我們隨後再來。」沈太太嘴裡答應着,卻和世鈞對看了一下,兩人心裡都想着:「還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聲,發話道:「哼,說得那樣好聽,說叫我休息休息!」才說到這裡,眼圈就紅了。嘯桐只是閉着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世鈞看這樣子,是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他夾在裡面,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樓下去,假裝叫李升去買份晚報。僕人們都在那裡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很緊張似的,大約他們已經知道老爺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鈞在客室里踱來踱去,遠遠聽見女傭們在那兒喊叫着:「老爺叫李升。」「李升給二少爺買報去了。」不一會,李升回來了,把報紙送到客室里來,便有一個女傭跟進來說:「老爺叫你呢。叫你打電話叫汽車。」世鈞聽了,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了。汽車仿佛來得特別慢,他把一張晚報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才聽見汽車喇叭響。李升在外面跟一個女傭說:「你上去說一聲。」那女傭便道:「你怎麼不去說?是你打電話叫來的。」李升正色道:「去,去,去說一聲!怕什麼呀?」兩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敢去,結果還是由李升跑到客室里來,垂着手報告說:「二少爺,車子來了。」

世鈞想起來他還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親房裡,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樓上來。還沒走到房門口,就聽見姨太太在裡面高聲說道:「怎麼樣?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全預備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們娘兒幾個丟啦?不打算回來啦?這幾個孩子不是你養的呀?」嘯桐的聲音也很急促,道:「我還沒有死呢,我人在哪兒,當然東西得擱在哪兒,就是為了便當!」姨太太道:「便當─告訴你,沒這麼便當!」緊跟着就聽見一陣揪奪的聲音,然後咕咚一聲巨響,世鈞着實嚇了一跳,心裡想着他父親再跌上一跤,第二次中風,那就無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進房去,一看,還好,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直喘氣,說:「你要氣死我還是怎麼?」鐵箱開着,股票、存摺和棧單撒了一地,大約剛才他顫巍巍的去開鐵箱拿東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的一來,他往前一栽,幸而沒跌倒,卻把一張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嚇得臉都黃了,猶自嘴硬,道:「那麼你自己想想你對得起我嗎?病了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點不周到,你說走就走,你太欺負人了!」她一扭身坐下來,伏在椅背上嗚嗚哭了起來。她母親這時候也進來了,拍着她肩膀勸道:「你別死心眼兒,老爺走了又不是不回來了!傻丫頭!」這話當然是說給老爺聽的,表示她女兒對老爺是一片痴心地愛着他的。但是自從姨太太動手來搶股票和存摺,嘯桐也有些覺得寒心了。乘着房間裡亂成一片,他就喊:「周媽!王媽!車來了沒有?─來了怎麼不說?混賬!快攙我下去。」世鈞把他自己的東西揀要緊的拿了幾樣,也就跟在後面,走下樓來,一同上車。

回到家裡,沈太太再也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樣早,屋子還沒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車夫和女傭們攙老爺上樓,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讓出來給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張行軍床。吃的藥也沒帶全,又請了醫生來,重新開方子配藥。又張羅着給世鈞吃點心,晚餐也預備得特別豐盛。家裡清靜慣了,僕人們沒經着過這些事情,都顯得手忙腳亂。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後面跟出跟進,也忙得披頭散髮的,喉嚨都啞了。這「父歸」的一幕,也許是有些蒼涼的意味的,但結果是在忙亂中度過。

晚上,世鈞已經上床了,沈太太又到他房裡來,母子兩人這些天一直也沒能夠痛痛快快說兩句話。沈太太細問他臨走時候的情形,世鈞就沒告訴她關於父親差點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沒敢告訴你,你一說要搬回來住,我就心想着,這一向你爸爸對你這樣好,那女人正在那兒眼睛裡出火呢,你這一走開,說不定就把老頭子給謀害了!」世鈞笑了一笑,道:「那總還不至於吧?」

嘯桐住回來了,對於沈太太,這真是喜從天降,而且完全是由於兒子的力量,她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來了,對她始終不過如此,要說怎樣破鏡重圓,是不會的,但無論如何,他在病中是無法拒絕她的看護,她也就非常滿足了。

說也奇怪,家裡新添了這樣一個病人,馬上就生氣蓬勃起來。本來一直收在箱子裡的許多字畫,都拿出來懸掛着,大地毯也拿出來鋪上了,又新做了窗簾,因為沈太太說自從老爺回來了,常常有客人來探病和訪問,不能不布置得像樣些。嘯桐有兩樣心愛的古董擺設,丟在小公館沒帶出來,他倒很想念,派傭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賭氣,扣着不給。嘯桐大發脾氣,摔掉一隻茶杯,拍着床罵道:「混賬!叫你們做這點兒事都不成!你就說我要拿,她敢不給!」還是沈太太再三勸他:「不要為這點點事生氣了,太不犯着!大夫不是叫你別發急嗎?」這一套細磁茶杯還是她陪嫁的東西,一直捨不得用,最近才拿出來使用,一拿出來就給小健砸了一隻,這又砸了一隻。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幾隻我要給它們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為嘯桐曾經稱讚過她的萵筍圓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種醃臘的東西,筍豆子、香腸、香肚、醃菜、臭麵筋。這時候離過年還遠呢,她已經在那裡計畫着,今年要大過年。又拿出錢來給所有的傭人都做上新藍布褂子。世鈞從來沒看見她這樣高興過。他差不多有生以來,就看見母親是一副悒鬱的面容。她無論怎樣痛哭流涕,他看慣了,已經可以無動於衷了,倒反而是她現在這種快樂到極點的神氣,他看着覺得很悽慘。

姨太太那邊,父親不見得從此就不去了。以後當然還是要見面的。一見面,那邊免不了又要施展她們的挑撥離間的本領,對這邊就又會冷淡下來了。世鈞要是在南京,又還要好些,父親現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親一定很失望。母親一直勸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辭了。辭職的事情,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可是最近他卻常常想到這問題了。要是真辭了職,那對於曼楨一定很是一個打擊。她是那樣重視他的前途,為了他的事業,她怎樣吃苦也願意的。而現在他倒自動的放棄了,好像太說不過去了─怎麼對得起人家呢?

本來那樣盼望着曼楨的信,現在他簡直有點怕看見她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