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別處:第一部 詩人誕生 · 2 線上閱讀

接着詩人被安放在母親床頭的小搖籃里,她傾聽着他悅耳的啼哭,疼痛的身體充盈着驕傲。我們可不要嫉妒這份身體的滿足;一直到那時為止,它還鮮有這樣的感覺,儘管它還算不錯:是的,當然,臀部似乎不夠生動,腿也好像有點短,但是這身體上有着無與倫比的胸·部,相當有彈性,並且在柔順的頭髮下(她的頭髮實在太纖細,髮型師都很難打理),有一張也許不夠迷人但是頗為端莊的臉龐。

與其說迷人,不如說大多數時候詩人的母親可能更覺得自己相貌平平。也許是因為從童年時代起她就生活在她那位姐姐身邊,姐姐的舞跳得很好,總是穿着布拉格最好的裁縫做的衣服,拎着網球拍,輕易地進入了時髦男人的圈子,完全不理睬自己的家庭。姐姐炫目的成功使得她只好——有點賭氣似的——儘量朝端莊的方向發展,出於反抗,她學會了喜愛音樂和書籍里那份感傷的嚴肅。

當然,在認識工程師之前,她和另一個男孩子約會過,那是一個學醫的大學生,是她父母朋友的兒子,但是他們的關係並沒有給她的身體帶來自信。在他第一次與她共享肉體之愛——那是在鄉間的一所房子裡——的第二天,她就和他中斷了關係,因為她不無憂傷卻相當肯定地發現,不論是她的情感還是肉體都沒有體驗到偉大愛情的存在。由於她剛通過高中階段的考試,她決定要在工作中找尋自己人生的意義並且在大學文學系注了冊(儘管她父親不太同意,因為父親是個講求實際的人)。

在大馬路上遇到年輕蠻橫的工程師以前,失望的身體已經在大學的階梯教室的寬凳上度過了四五個月的時光,他喚起了這身體,約會三次以後就得到了它。正是因為這一次身體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的心靈很快忘卻了關於事業的野心(正如所有理智的心靈都應該做的那樣),急切地想與身體得到一致:她心甘情願地與年輕的工程師保持思想統一,默許他那令人愉快的無憂無慮和他令人着迷的不負責任。儘管知道這一切優點與她的家庭格格不入,她還是願意同它們保持一致,因為自他們往來開始,她那可悲的低微的身體終於不再懷疑自己,並且令她驚異地享受起這份愉悅來。

她最終得到了幸福嗎?不完全:她一直在懷疑與自信間游移不決;每次她在鏡子前脫去衣服,她都是在用工程師的眼睛審視自己的身體,有時她會覺得很激動,有時又會覺得着實乏味。她將自己的身體置於他人的眼睛之下——而這正是她極不確定的地方。

雖然她在希望與懷疑之間徘徊着,但是她最終還是擺脫了早先的聽天由命;姐姐的網球拍不再能使她氣餒;她的身體終於作為正常的身體而活着,而且她終於明白這樣生活是多麼美好。她但願這新生活不是虛假的承諾,但願它是持久的真實;她期待着工程師讓她擺脫大學的板凳和家裡的那幢大房子,希望工程師將愛情冒險變為生活的冒險。這就是她為什麼滿懷激情地迎接懷孕這個事實:她在其中看到了自己、工程師和他們的孩子,她覺得這個美好的三人小組一直升到漫天星斗之間,充盈着整個宇宙。

我們在前一章已解釋過,詩人媽媽很快就明白這個追求愛情冒險的男人懼怕生活的冒險,他可不願和她一道變成雙面雕像升至漫天星斗之間。但是我們也知道這一次她的自信沒有在情人的冷漠中土崩瓦解。的確,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改變了她。媽媽的身體,就在不久以前還是為情人的眼睛而存在的身體剛剛進入一個嶄新的歷史時期:它不再是為別人的眼睛而存在的身體,它成了為至今尚未有眼睛的某個人而存在的身體。身體的外表已經不再那麼重要;它通過內在的一層羊膜接觸着另一個身體,而那層膜至今還沒有任何人看到過。外面世界的眼睛因此只能抓住完全非本質的表面,甚至工程師的意見對她而言也算不上什麼了,因為對她身體的偉大命運產生不了任何影響;身體終於徹底獨立和自治;這個越來越大越來越丑的肚皮對於身體來說卻是一個存儲越來越多驕傲的蓄水池。

分娩後,媽媽的身體進入一個新的時期。當她第一次感受到兒子的嘴唇摸索着吮住她的奶頭時,她的胸中不禁一陣輕顫,這輕顫很快輻射了她的全身,宛若情人的愛撫,但是更甚於情人的愛撫:有一種巨大的安寧的幸福;一種幸福的焦灼。她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情人吻她的乳··房時,仿佛是平息她所有猶豫和懷疑的一瞬,可如今她知道吮吸着她奶頭的這張小嘴對她的迷戀永遠不會結束,她可以對此確信無疑。

還有:情人愛撫她赤·裸的身體時,她總是有一種羞怯的感覺;兩個人彼此靠近總需要超越某種相異性,而擁抱的一瞬之所以醉人就因為它只能是一瞬的時間。羞怯的感覺從來不曾減緩,它使愛變得更加令人激動,但是同時它又在看着身體,惟恐身體整個兒投入進去。而這次,羞怯感消失了;完全被廢除了。兩個身體彼此完全開放,毫無隱瞞。

她從來不曾對另一個身體如此毫無保留地投入過,也從來不曾有這樣的時刻,另一個身體如此這般地對她毫無保留。情人當然享受過她的腹部帶來的愉悅,可是他從不曾住在那裡;他當然能撫摸她的乳··房,可是從來不曾吮吸它。啊,哺乳!她充滿愛意地看着這張還沒長牙的小嘴魚一般地一翕一合,想象着她的兒子在吃奶的同時也在吮吸她的思想,她的夢幻和她的冥想。

這是一種伊甸園的狀態:身體能夠作為完全的身體而存在,不需要哪怕一片葡萄葉的遮掩;他們雙雙沉浸在無涯曠野般的寧靜時光里,就像是偷吃禁果前的亞當和夏娃,能夠直面身體,在善與惡的概念之外;而且不止於此:在天堂里,美與丑也沒有差別,因此組成身體的一切對於他們來說也沒有美與丑的問題,一切都很甜美,齒齦很甜美,儘管那具小身體還沒有牙齒,小胸脯很甜美,肚臍很甜美,小屁股也很甜美,還有被小心監控着運行的內臟也很甜美,那滑稽的腦殼上的胎髮也是那麼甜美。她認真地觀察着兒子打嗝,觀察他的尿液和大便,這不僅僅是出於一種擔憂孩子身體狀況的護士般的關切;不,她是滿懷激情地監控着這一切。

這裡面有着某種嶄新的意義,因為媽媽自孩提時代起就極端厭惡一切可以稱之為動物性的東西,別人的或是自己的都很厭惡;她覺得坐在馬桶上是很可恥的事情(至少她每次都得確認沒有人看見她走進這地方);在某些時期她甚至羞於當別人面進食,因為她覺得咀嚼和吞咽的動作都是那麼令人厭惡。可奇怪的是兒子的所謂動物性卻超越了醜惡,而且在她看來還淨化了她自己的身體,為她的身體進行無罪辯護。他有時殘留在她皺巴巴的乳頭邊的奶滴,在她看來簡直是玫瑰花間的露珠;她經常會輕輕地擠壓她的一隻乳頭,觀察這神奇的汁液;她還經常用食指蘸着嘗嘗,雖然她對自己說是要親口嘗嘗這餵養她兒子的汁液,但實際上她想嘗的更是她自己身體的味道;她覺得自己的奶汁味道挺好,於是這味道連同她身體的所有汁液和所有體味與她和解了,她甚至開始覺得自己的味道不錯,覺得自己的身體頗為怡人、自然,和樹啦,灌木啦,水啦,總之和大自然所有的東西一樣美好。

不幸的是,也許是太陶醉於她的身體了,她簡直忽視了它,直至有一天她發現已經太遲了,她的肚皮上出現了一條條白色的妊娠紋,而且肚皮整個兒地鬆了,不再緊貼着身體,而是像一具縫得很鬆的皮囊。但奇怪的是她一點也不覺得絕望。儘管上面有妊娠紋,媽媽的身體還是很幸福,因為這身體要滿足的眼睛到目前為止也還只能分得清世界的大概輪廓,它還不知道(這不正是伊甸園的眼睛嗎?),這個殘酷的世界裡有人用美醜的標準來區分不同的身體。

如果說孩子的眼睛不會用這樣的標準來看待她,丈夫則恰恰相反。雅羅米爾出生後試圖與她和解的丈夫對她身體的缺陷看得一清二楚。很長時間的冷淡之後他們重新做·愛,但是已經不比從前;他們總是選擇私密而平常的時刻,在黑暗中做·愛,並且相當節制。對於媽媽來說倒是很合適,她很清楚自己的身體變醜了,擔心在太強烈的愛撫下她會喪失兒子給她帶來的內心怡人的平靜。

不,不,她永遠不會忘記丈夫給她帶來的是充滿猶疑的快樂,而兒子帶給她的則是洋溢着幸福的安寧;她繼續在兒子身上尋找安慰(他已經會爬,會走,會說話了)。他生了場大病,而她整整兩個星期守在他身邊,不曾合眼,看着燒得痙攣的痛苦的小身體;這個時期她也是在某種亢奮中度過的;病魔開始後退的時候,她對自己說她是抱着兒子穿越了死亡的王國,現在她和他一起回來了,而經歷了這場磨難後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他們分離。

丈夫的身體,這被裹在套裝里或睡衣里的身體,隱蔽而且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的身體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甚至日漸陌生,而兒子的身體時時刻刻依靠着她,當然,她已經不需要給他餵奶了,但是她教他用廁所,幫他穿衣服、脫衣服,替他選擇髮型和衣服,通過她滿懷愛意為他準備的菜餚和他的五臟六腑進行接觸。在他四歲食欲不振時,她對他相當嚴厲;她強迫他吃東西,這也是第一次,她不僅感到自己是這身體的朋友,更是這身體的主宰,這身體在反抗,在自衛,拒絕吞咽,可最後還是不得不服從了;她帶着一種奇怪的滿足看着兒子徒勞的反抗和最終的投降,看着他違心地一口口吞咽,然後細細的脖子隨着吞咽的節奏一起一伏。

啊,兒子的身體,她的家園,她的天堂,她的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