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八章 · 四 線上閱讀

椅子背上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桌上又擱着一隻皮包,好像有客在這裡。是曼楨的姊姊吧?剛才沒注意,後門口仿佛停着一輛汽車。

世鈞本來馬上就要走了,但是聽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出來也沒帶雨衣,走出去還許叫不到車子。正躊躇着,那玻璃窗沒關嚴,一陣狂風,就把兩扇窗戶嘩啦啦吹開了。顧老太太忙去關窗戶,通到隔壁房間的一扇門也給風吹開了,顧太太在那邊說話,一句句聽得很清楚:「要不然,她嫁給豫瑾多好哇,你想!那她也用不着這樣累了,老太太一直想回家鄉去的,老太太也稱心了。我們兩家並一家,好在本來是老親,也不能說我們是靠上去。」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大概是叫她輕聲點,以後便嘁嘁喳喳,聽不見了。

顧老太太拴上窗戶,回過身來,面不改色的,那神氣好像是沒聽見什麼,也不知耳朵有點聾呢還是假裝不聽見。世鈞向她點了個頭,含糊地說了聲「我走了」。不要說下雨,就是下錐子他也要走了。

然而無論怎樣性急如火,走到那漆黑的樓梯上,還是得一步步試探着,把人的心都急碎了,要想氣烘烘地衝下樓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世鈞在黑暗中想道:「也不怪她母親勢利─本來嘛,豫瑾的事業可以說已經成功了,在社會上也有相當地位了,不像我是剛出來做事,將來是怎麼樣,一點把握也沒有。曼楨呢,她對他是非常佩服的,不過因為她跟我雖然沒有正式訂婚,已經有了一種默契,她又不願意反悔。她和豫瑾有點相見恨晚吧?……好,反正我決不叫她為難。」

他把心一橫,立下這樣一個決心。下了樓,樓下那房客的老媽子還在廚房裡搓洗抹布,看見他就說:「雨下得這樣大,沈先生你沒問他們借把傘?這兒有把破傘,要不要撐了去?」倒是這不相干的老媽子,還有這種人情上的溫暖,相形之下,世鈞心裡更覺得一陣淒涼。他朝她笑了笑,便推開後門,向蕭蕭夜雨中走去。

樓上,他一走,顧老太太便到隔壁房裡去報告:「走了。……雨下得這樣大,曼楨他們回來要淋得像落湯雞了。」老太太一進來,顧太太便不言語了,祖孫三代默然對坐着,只聽見雨聲潺潺。

顧太太剛才對曼璐訴說,把豫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一點顧忌也沒有,因為曼璐自己已經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飛黃騰達的,而豫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豈不好嗎?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其實她是又驚又氣,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像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裡討論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她已經沒有妒忌的權利了。她母親也真是多事,怎麼想起來的,又要替她妹妹和豫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經有了朋友嗎,又讓豫瑾多受一回刺激。她知道的,豫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妹妹,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因為她妹妹有幾分像她。他到現在還在那裡追逐着一個影子呀!

她心裡非常感動。她要見他一面,勸勸他,勸他不要這樣痴心。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別的目的,不過是要見見他,規諫他一番。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她還是抱着一種非份的希望的,尤其因為現在鴻才對她這樣壞,她的處境這樣痛苦。

當着她祖母,也不便說什麼,曼璐隨即站起身來,說要走了。她母親送她下樓,走到豫瑾房門口,曼璐順手就把電燈捻開了,笑道:「我看看。」那是她從前的臥房,不過家具全換過了,現在臨時布置起來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房間顯得很空。豫瑾的洗臉毛巾晾在椅背上,豫瑾的帽子擱在桌上,桌上還有他的自來水筆和一把梳子。換下來的襯衣,她母親給他洗乾淨了,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他床上。枕邊還有一本書。曼璐在燈光下呆呆地望着這一切。幾年不見,他也變成一個陌生的人了。這房間是她住過好幾年的,也顯得這樣陌生,她心裡恍恍惚惚的,好像做夢一樣。

顧太太道:「他後天就要動身了,老太太說我們要做兩樣菜,給他餞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來不回來。」曼璐道:「他的東西都在這裡,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要來拿東西的。他來的時候你打個電話告訴我。我要見見他,有兩句話跟他說。」顧太太倒怔了一怔,道:「你想再見面好嗎?待會兒讓姑爺知道了,不大好吧?」曼璐道:「我光明正大的,怕什麼?」顧太太道:「其實當然沒有什麼,不過讓姑爺知道了,他又要找碴子跟你鬧了!」曼璐不耐煩地道:「你放心好了,反正不會帶累你的!」也不知道為什麼,曼璐每次和她母親說話,儘管雙方都是好意,說到後來總要惹得曼璐發脾氣為止。

第二天,豫瑾沒有回來。第三天午後,他臨上火車,方才回來搬行李。曼璐沒等她母親打電話給她,一早就來了,午飯也是在娘家吃的。顧太太這一天擔足心事,深恐他們這一見面,便舊情復熾,女兒女婿的感情本來已經有了裂痕,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要決裂了。女兒的脾氣向來是這樣,不聽人勸的,哪裡攔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後面,不讓她和豫瑾單獨會面,又好像是加以監視,做得太明顯了。

豫瑾來了,正在他房裡整理行李,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穿着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倚在床欄杆上微笑望着他。豫瑾吃了一驚,然後他忽然發現,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驚。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着她,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終於微笑着向她微微一點頭。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腦子裡空得像洗過了一樣。兩人默默相對,只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裡滔滔地流着。

還是曼璐先開口。她說:「你馬上就要走了?」豫瑾道:「就是兩點鐘的車。」曼璐道:「一定要走了?」豫瑾道:「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了。」曼璐抱着胳膊,兩肘撐在床欄杆上,她低着眼皮,撫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其實你不該上這兒來的。難得到上海來一趟,應當高高興興的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這人忘了。」

她這一席話,豫瑾倒覺得很難置答。她以為他還在那裡迷戀着她呢。他也無法辯白。他頓了一頓,便道:「從前那些話還提它幹嗎?曼璐,我聽見說你得到了很好的歸宿,我非常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聽見他們說的。他們只看見表面,他們哪兒知道我心裡的滋味。」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說下去,就要細訴衷情,成為更進一步的深談了。於是又有一段較長的沉默。豫瑾極力制止自己,沒有看手錶。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冰心有一部小說里說到一個「紫衣的姊姊」,豫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紫衣的姊姊」。她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曼璐微笑打量着他道:「你倒還是那樣子。你看我變了吧?」豫瑾微笑道:「人總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年紀的關係,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於承認了。曼璐身上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都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正在這時候走了進來,拎着一隻提籃盒,笑道:「豫瑾你昨天不回來,姑外婆說給你餞行,做了兩樣菜,後來你沒回來,就給你留着,你帶到火車上吃。」豫瑾客氣了一番。顧太太又笑道:「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僱車去。」豫瑾忙道:「我自己去雇。」顧太太幫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別,顧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堂口。

曼璐一個人在房裡,眼淚便像拋沙似的落了下來。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兩樣,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前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切,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現在想起來,卻已經恍如隔世了。

他枕邊那本書也還在那裡,掀到某一頁。她前天沒注意到,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原來都是她妹妹的書,她認識的,還有那隻檯燈,也是她妹妹的東西。─二妹對豫瑾倒真體貼,借小說書給他看,還要拿一隻檯燈來,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藉故跑到他房裡來,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似的,老在他面前轉來轉去,賣弄風情。只因為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無論怎麼樣賣弄風情,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以為她的動機是純潔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年紀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跡,雖然淒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給糟蹋掉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給她留下。為什麼這樣殘酷呢?曼楨自己另外有愛人的。聽母親說,那人已經在旁邊吃醋了。也許曼楨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為什麼,就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桌上,哭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邊,半晌方道:「你看,我勸你你不信,見了面有什麼好處,不是徒然傷心嗎!」

太陽光黃黃地曬在地板上,屋子裡剛走掉一個趕火車的人,總顯得有些零亂。有兩張包東西的舊報紙拋在地下,顧太太一一拾了起來,又道:「別難過了。還是這樣好!剛才你不知道,我真擔心,我想你剛巧這一向心裡不痛快,老是跟姑爺嘔氣,不要一看見豫瑾,心裡就活動起來,還好,你倒還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聽見她那一陣一陣,摧毀了肺肝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