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四章 · 三 線上閱讀

翠芝的母親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的略欠了欠身,和世鈞招呼着,石太太是個五短身材,十分肥胖。一鵬也在那兒打牌,一看見世鈞便叫道:「咦,你幾時到南京來的,我都不知道!叔惠也來了!我們好些年沒見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一下。牌桌上還有一鵬的哥哥一鳴,嫂嫂愛咪。那愛咪在他們親戚間是一個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長輩平輩,總叫人叫她愛咪,可是大家依舊執拗地稱她為「一鳴少奶奶」,或是「一鳴大嫂」。當下世鈞叫了她一聲「大嫂」,愛咪眱着他說道:「啊,你來了,都瞞着我們!」世鈞笑道:「我今天下午剛到的。」愛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們!」一鳴笑道:「你算什麼呢,你怎麼能跟翠妹妹比!」世鈞萬想不到他們當着石太太的面,竟會這樣大開玩笑。石太太當然也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着。翠芝卻把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道:「你們今天怎麼了,淨找上我!」愛咪笑道:「好,不鬧不鬧,說正經的,世鈞,你明天上我們那兒吃飯,翠妹妹也要來的。」世鈞還沒來得及回答,翠芝便搶先笑道:「明天我可沒有工夫。」她正站在愛咪身後看牌,愛咪便背過手去撈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兒請你,你倒又裝腔作勢的!」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愛咪也不理她,抓進一張牌,把面前的牌又順了一順,因道:「你們這副牌明天借給我們用用,我們明天有好幾桌麻將,牌不夠用,翠妹妹你來的時候帶來。世鈞你也早點來。」世鈞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來的,明天不要費事了,明天我還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鵬便道:「你們一塊兒來,叔惠也來。」世鈞依舊推辭着,這時候剛巧一鳴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過去了。

翠芝上樓去轉了一轉,又下樓來,站在旁邊看牌。一鵬恰巧把一張牌掉在地下,彎下腰去撿,一眼看見翠芝腳上穿着一雙簇新的藕色緞子夾金線繡花鞋,便笑道:「喝!這雙鞋真漂亮!」他隨口說了這麼一聲,他對於翠芝究竟還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並不怎麼注意。他在上海讀書的時候,專門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這樣的內地小姐他自然有點看不上眼,覺得太呆板,不夠味。可是經他這麼一說,叔惠卻不由得向翠芝腳上看了一眼,他記得她剛才不是穿的這樣一雙鞋,大概因為皮鞋在雨里踩濕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換了一雙。

世鈞自己揣度着已經坐滿了半個多鐘頭模樣,便向石太太告辭。石太太大約也有點不高興他,只虛留了一聲,便向翠芝說:「你送送。」翠芝送他們出來,只送到階沿上。仍舊由兩個聽差打着傘送他們穿過花園。快到園門了,忽然有一隻狗汪汪叫着,從黑影里直竄出來,原來是一隻很大的狼狗,那兩個僕人連聲呵叱着,那狗依舊狂吠個不停。同時就聽見翠芝的聲音遠遠喚着狗的名字,並且很快的穿過花園,奔了過來。世鈞忙道:「喲,下雨,你別出來了!」翠芝跑得氣喘吁吁的,也不答話,先彎下腰來揪住那隻狗的領圈。世鈞又道:「不要緊的,它認識我的。」翠芝冷冷的道:「它認識你可不認識許先生!」她彎着腰拉着那狗,扭過身來就走了,也沒有再和他們道別。這時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鈞和叔惠也就匆匆忙忙的轉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皮鞋裡也進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嚌一響。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雙淺色的繡花鞋,一定是毀了。

他們出了園門,上了馬車。在歸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鈞說道:「這石小姐……她這人好像跟她的環境很不調和。」世鈞笑道:「你的意思是:她雖然是個闊小姐,可是倒穿着件藍布大褂。」被他這樣一下注解,叔惠倒笑起來了。世鈞又笑道:「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藍布大褂,也要比別人講究些。她們學校里都穿藍布制服,可是人家的都沒有她的顏色翠─她那藍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裡洗衣裳的老媽子,兩隻手伸出來都是藍的。」叔惠笑道:「這些事情你怎麼知道?」世鈞道:「我也是聽我嫂嫂說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熱心的要替你們做媒麼?怎麼肯對你說這些話?」世鈞道:「那還是從前,她還沒有想到做媒的時候。」叔惠笑道:「這些奶奶太太們,真會批評人,呃?尤其是對於別的女人。就連自己娘家的親戚也不是例外。」他這話雖然是說世鈞的嫂嫂,也有點反映到世鈞的身上,仿佛覺得他太婆婆媽媽的。世鈞本來也正在那裡自咎;他對於翠芝常常有微詞,動機本來就自衛,唯恐別人以為他和她要好,這時候轉念一想,人家一個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怎麼老是在背後議論人家,不像他平常的為人了。他這樣一想,便寂然無語起來。叔惠也有些覺得了,便又引着他說話,和他談起一鵬,道:「一鵬現在沒出去做事是吧?剛才我也沒好問他。」世鈞道:「他現在大概沒有事,他家裡不讓他出去。」叔惠笑道:「為什麼?他又不是個大姑娘。」世鈞笑道:「你不知道,他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個事,總是賺的錢不夠花,結果鬧了許多虧空,反而要家裡替他還債,不止一次了,所以現在把他圈在家裡,再也不肯讓他出去了。」這些話都是沈太太背地裡告訴世鈞的,大少奶奶對於她兄弟這些事情向來是忌諱說的。

世鈞和叔惠一路談談說說,不覺已經到家了。他們打算明天一早起來去逛牛首山,所以一到家就回房睡覺,沈太太卻又打發人送了兩碗餛飩來,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飯沒有一會兒,哪兒吃得下?」世鈞叫女傭送一碗到他嫂嫂房裡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問他母親吃不吃。他母親高興極了,覺得兒子真孝順。兒子一孝順,做母親的便得寸進尺起來,乘機說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世鈞不覺又皺起眉頭,心裡想一定是與翠芝有關的。但是並不是。

沈太太深恐說錯了話激怒了他,所以預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難得回來一趟,不是我一看見你就要說你─我覺得你今天那兩句話說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氣─看得出來的。」世鈞道:「我又不是說她,誰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嘆道:「說你你又要不高興。你對我發脾氣不要緊,別人面前要留神些。這麼大的人了,你哥哥從前在你這個年紀早已有了少奶奶,連孩子都有了!」

說到這裡,世鈞早已料到下文了─遲早還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媽又要來了!我去睡覺了,明天還得早起呢。」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聽這些話。我也並不是要你馬上結婚,不過……你也可以朝這上面想想了。碰見合適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樣,跟你從小在一起玩慣了的─」世鈞不得不打斷她的話道:「媽,石翠芝我實在跟她脾氣不合適。我現在是不想結婚,就使有這個意思,也不想跟她結婚。」這一次他下了決心,把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他母親受了這樣一個打擊,倒還鎮靜,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說她。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經過這一番話,世鈞倒覺得很痛快。關於翠芝,他終於闡明了自己的態度,並且也得到了母親的諒解,以後決不會再有什麼麻煩了。

他們本來預備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沒停,沒法出去,正覺得焦躁,方家卻派了一個聽差來說:「請二少爺同那位許少爺今天一定來,晚點就晚點。請沈太太同我們姑奶奶也來打牌。」沈太太便和世鈞說:「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們去吧。」世鈞道:「我也不想去,我已經回了他們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鵬不還是你的老同學麼,他跟許少爺也認識的吧?」世鈞道:「叔惠跟他談不來的。」沈太太低聲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說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邊指了一指,悄悄說道:「還在那兒生氣呢,早起說不舒服,沒起來。今天她娘家請客,我們一個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鈞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說。」

本來他不願意去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們把他和翠芝請在一起,但是昨天親耳聽見翠芝說不去,那麼他就去一趟也沒什麼關係。他卻沒想到翠芝也是這樣想着,因為昨天聽見他斬釘截鐵的說不去,以為他總不會去了,今天上午愛咪又打電話到石家,一定磨着她要她去吃飯,所以結果翠芝也去了。世鈞來到那裡,翠芝倒已經在那兒了,兩人見面都是一怔,覺得好像是個做成的圈套。世鈞是和叔惠一同來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當多,已經有三桌麻將在那裡打着。他們這幾個年輕人都不會打麻將,愛咪便和世鈞說:「你們在這兒看着他們打牌也沒什麼意思,請你們看電影吧。我這兒走不開,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皺着眉向愛咪說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這兒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電影。」愛咪也不睬她,自顧自忙着打聽哪一家電影院是新換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場回來吃飯正好。」世鈞只得笑道:「叔惠也一塊兒去!」愛咪便也笑道:「對了,許先生也一塊兒去。」叔惠不免躊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愛咪的眼光中他是一個多餘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鈞說:「還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這兩張片子我都看過了。」世鈞道:「別瞎說了,你幾時看過的?一塊兒去一塊兒去!」於是愛咪吩咐僕人給他們僱車,翠芝雖然仍舊抗議着,也不生效力,終於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