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觀賣血記:第二十八章 · 4 線上閱讀

許三觀兩隻手伸開去拍拍他們兩個人,繼續說:

「我這次出來,在林浦賣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賣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賣血時,我就暈倒了,醫生說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醫生給我輸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搶救我的錢,我兩次的血都白賣了,到頭來我是買血了。在松林,我差一點死掉……」

許三觀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他說:

「我連着賣血是沒有辦法,我兒子在上海的醫院裡,病得很重,我要籌足了錢給他送去,要是沒錢,醫生就會不給我兒子打針吃藥。我這麼連着賣血,身上的血是越來越淡,不像你們,你們現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頂我兩碗的用途。本來我還想在七里堡,在長寧再賣它兩次血,現在我不敢賣了,我要是再賣血,我的命真會賣掉了……

「我賣血掙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給我兒子治病肯定不夠,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別的辦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這時來喜說:「你說我們身上的血比你的濃?我們的血一碗能頂你兩碗?我們三個人都是圓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買我們的血,我們賣給你一碗,你不就能賣給醫院兩碗了嗎?」

許三觀心想他說得很對,就是……他說:

「我怎麼能收你們的血。」

來喜說:「我們的血不賣給你,也要賣給別人……」

來順接過去說:「賣給別人,還不如賣給你,怎麼說我們也是朋友了。」

許三觀說:「你們還要搖船,你們要給自己留着點力氣。」

來順說:「我賣了血以後,力氣一點都沒少。」

「這樣吧,」來喜說,「我們少賣掉一些力氣,我們每人賣給你一碗血。你買了我們兩碗血,到了長寧你就能賣出去四碗了。」

聽了來喜的話,許三觀笑了起來,他說:

「最多只能一次賣兩碗。」

然後他說:「為了我兒子,我就買你們一碗血吧,兩碗血我也買不起。我買了你們一碗血,到了長寧我就能賣出去兩碗,這樣我也掙了一碗血的錢。」

許三觀話音未落,他們兩個鼾聲就響了起來,他們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們使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壓着喘氣都費勁,可是他覺得非常暖和,兩個年輕人身上熱氣騰騰。他就這麼躺着,風在船艙外呼嘯着,將船頭的塵土從蓋口吹落進來,散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的目光從蓋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幾顆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顯得十分寒冷,他那麼看了一會,閉上了眼睛,他聽到河水敲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過了一會,他也睡着了。

五天以後,他們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絲廠不在城裡,是在離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們先去了七里堡的醫院。來到了醫院門口,來喜兄弟就要進去,許三觀說:

「我們先不進去,我們知道醫院在這裡了,我們先去河邊……」

他對來喜說:「來喜,你還沒有喝水呢。」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我把血賣給你,我就不能喝水。」

許三觀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他說:

「看到醫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沒去想你這次是賣給我……」

許三觀說到這裡停住了,他對來喜說:

「你還是去喝幾碗水吧,俗話說親兄弟明算賬,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來順說:「這怎麼叫占便宜?」

來喜說:「我不能喝水,換成你,你也不會喝水。」

許三觀心想也是,要是換成他,他確實也不會去喝水,他對來喜說:

「我說不過你,我就依你了。」

他們三個人來到醫院的供血室,七里堡醫院的血頭聽他們說完話,伸出手指着來喜說:

「你把血賣給我……」

他再去指許三觀:「我再把你的血賣給他?」

看到許三觀他們都在點頭,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說:

「我在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這裡來賣血的人有成千上萬,可是賣血的和買血的一起來,我還是第一次遇上……」

來喜說:「說不定你今年要走運了,這樣難得的事讓你遇上了。」

「是啊,」許三觀接着說,「這種事別的醫院也沒有過,我和來喜不是一個地方的人,我們碰巧遇上了,碰巧他要賣血,我要買血,這麼碰巧的事又讓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運了……」

七里堡的血頭聽了他們的話,不由點了點頭,他說:

「這事確實很難遇上,我遇上了說不定還真是要走運了……」

接着他又搖了搖頭:「不過也難說,說不定今年是災年了,他們都說遇上怪事就是災年要來了。你們聽說過沒有?青蛙排着隊從大街上走過去,下雨時掉下來蟲子,還有母雞報曉什麼的,這些事裡面只要遇上一件,這一年肯定是災年了……」

許三觀和來喜兄弟與七里堡的血頭說了有一個多小時,那個血頭才讓來喜去賣血,又讓許三觀去買了來喜的血。然後,他們三個人從醫院裡出來,許三觀對來喜說:

「來喜,我們陪你去飯店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

來喜搖搖頭說:「不去了,才賣了一碗血,捨不得吃炒豬肝,也捨不得喝黃酒。」

許三觀說:「來喜,這錢不能省,你賣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兩碗水下去就補回來了,這血一定要靠炒豬肝才能補回來,你要去吃,聽我的話,我是過來人……」

來喜說:「沒事的,不就是從女人身上下來嗎?要是每次從女人身上下來都要去吃炒豬肝,誰吃得起?」

許三觀連連搖頭:「這賣血和從女人身上下來還是不一樣……」

來順說:「一樣。」

許三觀對來順說:「你知道什麼?」

來順說:「這話是你說的。」

許三觀說:「是我說的,我是瞎說……」

來喜說:「我現在身體好着呢,就是腿有點軟,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會,腿就不軟了。」

許三觀說:「聽我的話,你要吃炒豬肝……」

他們說着話,來到了停在河邊的船旁,來順先跳上船,來喜解開了綁在木樁上的纜繩後也跳了上去,來喜站在船頭對許三觀說:

「我們要把這一船蠶繭送到絲廠去,我們不能再送你了,我們家在通元鄉下的八隊,你以後要是有事到通元,別忘了來我們家做客,我們算是朋友了。」

許三觀站在岸上,看着他們兩兄弟將船撐了出去,他對來順說:

「來順,你要照顧好來喜,你別看他一點事都沒有,其實他身體裡虛着呢,你別讓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點吧,你別讓他搖船,你要是搖不動了,你就把船靠到岸邊歇一會,別讓來喜和你換手……」

來順說:「知道啦。」

他們已經將船撐到了河的中間,許三觀又對來喜說:

「來喜,你要是不肯吃炒豬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覺,俗話說吃不飽飯睡覺來補,睡覺也能補身體……」

來喜兄弟搖着船離去了,很遠了他們還在向許三觀招手,許三觀也向他們招手,直到看不見他們了,他才轉過身來,沿着石階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這天下午,許三觀也離開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長寧,在長寧他賣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他不再坐船了,長寧到上海有汽車,雖然汽車比輪船貴了很多錢,他還是上了汽車,他想快些見到一樂,還有許玉蘭,他數着手指算了算,許玉蘭送一樂去上海已經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樂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車,汽車一啟動,他心裡就咚咚地亂跳起來。

許三觀早晨離開長寧,到了下午,他來到了上海,他找到給一樂治病的醫院時,天快黑了,他來到一樂住的病房,看到裡面有六張病床,其中五張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張床空着,許三觀就問他們:

「許一樂住在哪裡?」

他們指着空着的床說:「就在這裡。」

許三觀當時腦袋裡就嗡嗡亂叫起來,他馬上想到根龍,根龍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醫院去,根龍的床空了,他們說根龍死了。許三觀心想一樂是不是也已經死了,這麼一想,他站在那裡就哇哇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就像喊叫那樣響亮,他的兩隻手輪流着去抹眼淚,把眼淚往兩邊甩去,都甩到了別人的病床上。這時候他聽到後面有人喊他:

「許三觀,許三觀你總算來啦……」

聽到這個聲音,他馬上不哭了,他轉過身去,看到了許玉蘭,許玉蘭正扶着一樂走進來。許三觀看到他們後,就破涕為笑了,他說:

「一樂沒有死掉,我以為一樂死掉了。」

許玉蘭說:「你胡說什麼,一樂好多了。」

一樂看上去確實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樂躺到床上後,對許三觀笑了笑,叫了一聲:

「爹。」

許三觀伸手去摸了摸一樂的肩膀,對一樂說:

「一樂,你好多了,你的臉色也不發灰了,你說話聲音也響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還是這麼瘦。一樂,我剛才進來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為你死了……」

說着許三觀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許玉蘭推推他:

「許三觀,你怎麼又哭了?」

許三觀擦了擦眼淚對她說:

「我剛才哭是以為一樂死了,現在哭是看到一樂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