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觀賣血記:第二十八章 · 2 線上閱讀

許三觀聽說他們要把他送到旅館,他就不再說什麼了,讓他們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旅館。他們把他放在了一張床上,那間房裡有四張床位,他們就把四條棉被全蓋在他的身上。

許三觀躺在四條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會,他們問:

「身體暖和過來了吧?」

許三觀搖了搖頭,他上面蓋了四條棉被,他們覺得他的頭像是隔得很遠似的,他們看到他搖頭,就說:

「你蓋了四條被子還冷,就肯定是冷熱病了,這種病一發作,別說是四條被子,就是十條都沒用,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體裡面在冷,這時候你要是吃點東西,就會覺得暖和一些。」

他們說完這話,看到許三觀身上的被子一動一動的,過了一會,許三觀的一隻手從被子裡伸了出來,手上捏着一張一角錢的鈔票。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想吃麵條。」

他們就去給他買了一碗麵條回來,又幫着他把麵條吃了下去。許三觀吃了一碗麵條,覺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過了一會,他說話也有了力氣。許三觀就說他用不着四條被子了,他說:

「求你們拿掉兩條,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天晚上,許三觀和一個年過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穿着破爛的棉襖,黝黑的臉上有幾道被冬天的寒風吹裂的口子,他懷裡抱着兩頭豬崽子走進來,許三觀看着他把兩頭小豬放到床上,小豬吱吱地叫,聲音聽上去又尖又細,小豬的腳被繩子綁着,身體就在床上抖動,他對它們說:

「睡了,睡了,睡覺了。」

說着他把被子蓋在了兩頭小豬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頭鑽到了被窩裡。他躺下後看到許三觀正看着自己,就對許三觀說:

「現在半夜裡太冷,會把小豬凍壞的,它們就和我睡一個被窩。」

看到許三觀點了點頭,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訴許三觀,他家在北盪的鄉下,他有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嫁了男人,三個兒子還沒有娶女人,他還有兩個外孫子。他到百里來,是來把這兩頭小豬賣掉,他說:

「百里的價格好,能多賣錢。」

最後他說:「我今年六十四歲了。」

「看不出來。」許三觀說,「六十四歲了,身體還這麼硬朗。」

聽了這話,他又是嘿嘿笑了一會,他說: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聽得清楚,身體沒有毛病,就是力氣比年輕時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裡幹活,我乾的活和我三個兒子一樣多,就是力氣不如他們,累了腰會疼……」

他看到許三觀蓋了兩條被子,就對許三觀說:

「你是不是病了?你蓋了兩條被子,我看到你還在哆嗦……」

許三觀說:「我沒病,我就是覺得冷。」

他說:「那張床上還有一條被子,要不要我替你蓋上?」

許三觀搖搖頭:「不要了,我現在好多了,我下午剛賣了血的時候,我才真是冷,現在好多了。」

「你賣血了?」他說,「我以前也賣過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兒子,十歲的時候動手術,動手術時要給他輸血,我就把自己的血賣給了醫院,醫院又把我的血給了我家老三。賣了血以後就是覺得力氣少了很多……」

許三觀點點頭,他說:

「賣一次、兩次的,也就是覺得力氣少了一些,要是連着賣血,身上的熱氣也會跟着少起來,人就覺得冷……」

許三觀說着把手從被窩裡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頭說:

「我三個月賣了三次,每次都賣掉兩碗,用他們醫院裡的話說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氣賣光了,只剩下熱氣了,前天我在林浦賣了兩碗,今天我又賣了兩碗,就把剩下的熱氣也賣掉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呼呼地喘起了氣。來自北盪鄉下的那個老頭對他說:

「你這麼連着去賣血,會不會把命賣掉了?」

許三觀說:「隔上幾天,我到了松林還要去賣血。」

那個老頭說:「你先是把力氣賣掉,又把熱氣也賣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賣血,你就是賣命了。」

「就是把命賣掉了,我也要去賣血。」

許三觀對那個老頭說:「我兒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醫院裡,我得趕緊把錢籌夠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幾個月再賣血,我兒子就沒錢治病了……」

許三觀說到這裡休息了一會,然後又說:

「我快·活到五十歲了,做人是什麼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說是賺了。我兒子才只有二十一歲,他還沒有好好做人呢,他連個女人都沒有娶,他還沒有做過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虧了……」

那個老頭聽了許三觀這番話,連連點頭,他說:

「你說得也對,到了我們這把年紀,做人已經做全了……」

這時候那兩頭小豬吱吱地叫上了,那個老頭對許三觀說:

「我的腳剛才碰着它們了……」

他看到許三觀還在被窩裡哆嗦,就說:

「我看你的樣子是城裡人,你們城裡人都愛乾淨,我們鄉下人就沒有那麼講究,我是說……」

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我是說,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把這兩頭小豬放到你被窩裡來,給你暖暖被窩。」

許三觀點點頭說:「我怎麼會嫌棄呢?你心腸真是好,你就放一頭小豬過來,一頭就夠了。」

老頭就起身抱過去了一頭小豬,放在許三觀的腳旁。那頭小豬已經睡着了,一點聲音都沒有,許三觀把自己冰冷的腳往小豬身上放了放,剛放上去,那頭小豬就吱吱地亂叫起來,在許三觀的被窩裡抖成一團。老頭聽到了,有些過意不去,他問:

「你這樣能睡好嗎?」

許三觀說:「我的腳太冷了,都把它凍醒了。」

老頭說:「怎麼說豬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許三觀說:「我覺得被窩裡有熱氣了,被窩裡暖和多了。」

四天以後,許三觀來到了松林,這時候的許三觀面黃肌瘦,四肢無力,頭暈腦漲,眼睛發昏,耳朵里始終有着嗡嗡的聲響,身上的骨頭又酸又疼,兩條腿邁出去時似乎是在飄動。

松林醫院的血頭看到站在面前的許三觀,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揮揮手要他出去,這個血頭說: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臉上黃得都發灰了,你說話時都要喘氣,你還要來賣血,我說你趕緊去輸血吧。」

許三觀就來到醫院外面,他在一個沒有風、陽光充足的角落裡坐了有兩個小時,讓陽光在他臉上,在他身上照耀着。當他覺得自己的臉被陽光曬燙了,他起身又來到了醫院的供血室,剛才的血頭看到他進來,沒有把他認出來,對他說:

「你瘦得皮包骨頭,颳大風時你要是走在街上,你會被風吹倒的,可是你臉色不錯,黑紅黑紅的,你想賣多少血?」

許三觀說:「兩碗。」

許三觀拿出插在口袋裡的碗給那個血頭看,血頭說:

「這兩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飯,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許三觀說:「四百毫升。」

血頭說:「你走到走廊那一頭去,到注射室去,讓注射室的護士給你抽血……」

一個戴着口罩的護士,在許三觀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後,看到許三觀搖晃着站起來,他剛剛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護士驚叫了一陣以後,他們把他送到了急診室,急診室的醫生讓他們把他放在床上,醫生先是摸摸許三觀的額頭,又捏住許三觀手腕上的脈搏,再翻開許三觀的眼皮看了看,最後醫生給許三觀量血壓了,醫生看到許三觀的血壓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說:

「給他輸血。」

於是許三觀剛剛賣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們又給他輸了三百毫升別人的血以後,他的血壓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許三觀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他嚇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醫院外跑,他們攔住他,對他說雖然血壓正常了,可他還要在醫院裡觀察一天,因為醫生還沒有查出來他的病因。許三觀對他們說:

「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

他告訴醫生,一個星期前他在林浦賣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賣了血。醫生聽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會後,嘴裡說了一句成語:

「亡命之徒。」

許三觀說:「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為了兒子……」

醫生揮揮手說:「你出院吧。」

松林的醫院收了許三觀七百毫升血的錢,再加上急診室的費用,許三觀兩次賣血掙來的錢,一次就付了出去。許三觀就去找到說他是亡命之徒的那個醫生,對他說:

「我賣給你們四百毫升血,你們又賣給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來,我也就算了,別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還給你們,你們收回去。」

醫生說:「你在說什麼?」

許三觀說:「我要你們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醫生說:「你有病……」

許三觀說:「我沒有病,我就是賣血賣多了覺得冷,現在你們賣給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現在一點都不覺得冷了,我倒是覺得熱,熱得難受,我要還給你們三百毫升血……」

醫生指指自己的腦袋說:「我是說你有神經病。」

許三觀說:「我沒有神經病,我只是要你們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許三觀看到有人圍了上來,就對他們說:

「買賣要講個公道,我把血賣給他們,他們知道,他們把血賣給我,我一點都不知道……」

那個醫生說:「我們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着讓你知道,你就沒命了。」

許三觀聽了這話,點了點頭說:

「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救我,我現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還給你們,我只要你們把別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許三觀都快五十歲了,這輩子沒拿過別人的東西……」

許三觀說到這裡,發現那個醫生已經走了,他看到旁邊的人聽了他的話都哈哈笑,許三觀知道他們都是在笑話他,他就不說話了,他在那裡站了一會,然後他轉身走出了松林的醫院。

那時候已是傍晚,許三觀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長時間,一直走到河邊,欄杆擋住了他的去路後,他才站住腳。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紅,有一行拖船長長地駛了過來,柴油機突突地響着,從他眼前駛了過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層一層地沖向了河岸,在石頭砌出來的河岸上響亮地拍打過去。

他這麼站了一會,覺得寒冷起來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樹坐了下來。坐了一會,他從胸口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他數了數,只有三十七元四角錢,他賣了三次血,到頭來只有一次的錢,然後他將錢疊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裡。這時他覺得委屈了,淚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風吹過來,把他的眼淚吹落在地,所以當他伸手去擦眼睛時,沒有擦到淚水。他坐了一會以後,站起來繼續往前走。他想到去上海還有很多路,還要經過大橋、安昌門、黃店、虎頭橋、三環洞、七里堡、黃灣、柳村、長寧和新鎮。

在以後的旅程里,許三觀沒有去坐客輪,他計算了一下,從松林到上海還要花掉三元六角的船錢,他兩次的血白賣了,所以他不能再亂花錢了,他就搭上了一條裝滿蠶繭的水泥船,搖船的是兄弟兩人,一個叫來喜,另一個叫來順。

許三觀是站在河邊的石階上看到他們的,當時來喜拿着竹篙站在船頭,來順在船尾搖着櫓,許三觀在岸上向他們招手,問他們去什麼地方,他們說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家絲廠,他們要把蠶繭賣到那裡去。

許三觀就對他們說:「你們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們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許三觀說到這裡時,他們的船已經搖過去了,於是許三觀在岸上一邊追着一邊說:

「你們的船再加一個人不會覺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們搖櫓,三個人換着搖櫓,總比兩個人換着輕鬆。我上了船還會交給你們伙食的錢,我和你們一起吃飯,三個人吃飯比兩個人吃省錢,也就是多吃兩碗米飯,菜還是兩個人吃的菜……」

搖船的兄弟兩人覺得許三觀說得有道理,就將船靠到了岸上,讓他上了船。

許三觀不會搖櫓,他接過來順手中的櫓,才搖了幾下,就將櫓掉進了河裡,在船頭的來喜急忙用竹篙將船撐住,來順撲在船尾,等櫓漂過來,伸手抓住它,把櫓拿上來以後,來順指着許三觀就罵:

「你說你會搖櫓,你他媽的一搖就把櫓搖到河裡去了,你剛才還說會什麼?你說你會這個,又會那個,我們才讓你上了船,你剛才說你會搖櫓,還會什麼來着?」

許三觀說:「我還說和你們一起吃飯,我說三個人吃比兩個人省錢……」

「他媽的。」來順罵了一聲,他說,「吃飯你倒真是會吃。」

在船頭的來喜哈哈地笑起來,他對許三觀說:

「你就替我們做飯吧。」

許三觀就來到船頭,船頭有一個磚砌的小爐灶,上面放着一隻鍋,旁邊是一捆木柴,許三觀就在船頭做起了飯。

到了晚上,他們的船靠到岸邊,揭開船頭一個鐵蓋,來順和來喜從蓋口鑽進了船艙,兄弟兩人抱着被子躺了下來,他們躺了一會,看到許三觀還在外面,就對他說:

「你快下來睡覺。」

許三觀看看下面的船艙,比一張床還小,就說:

「我不擠你們了,我就在外面睡。」

來喜說:「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會凍死的。」

來順說:「你凍死了,我們也倒霉。」

「你下來吧。」來喜又說,「都在一條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許三觀覺得外面確實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黃店還要賣血,不能凍病了,他就鑽進了船艙,在他們兩人中間躺了下來,來喜將被子的一個角拉過去給他,來順也將被子往他那裡扯了扯,許三觀就蓋着他們兩個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艙里。許三觀對他們說:

「你們兄弟兩人,來喜說出來的話,每一句都比來順的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