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觀賣血記:第二十六章 · 1 線上閱讀

幾年以後的一天,一樂從鄉下回到城裡,他骨瘦如柴,臉色灰黃,手裡提着一個破舊的籃子,籃子裡放着幾棵青菜,這是他帶給父母的禮物。他已經有半年沒有回家了,所以當他敲開家門時,許三觀和許玉蘭把他看了一會,然後才確認是兒子回來了。

一樂憔悴的模樣讓他們吃驚,因為在半年前,一樂離家回到鄉下時,還不是這樣,雖然那時已經又黑又瘦了,可是精神不錯,走時還把家裡一隻能放一百斤大米的缸背在身後,他彎着腰走去時腳步咚咚直響。他在鄉下沒有米缸,他說把米放在一隻紙盒子裡,潮濕的氣候使盒底都爛了,米放不了多久就會發黃變綠。

現在一樂又回來了,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一樂會不會是病了?他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吃得也很少,他的脊背整天都彎着……」

許玉蘭就去摸一樂的額頭,一樂沒有發燒,許玉蘭對許三觀說:

「他沒有病,有病的話會發燒的,他是不想回到鄉下去,鄉下太苦了,就讓他在城裡多住些日子,讓他多休息幾天,把身體多養幾天,他就會好起來的。」

一樂在城裡住了十天,白天的時候他總是坐在窗前,兩條胳膊擱在窗台上,頭擱在胳膊上,眼睛看着外面的那一條巷子。他經常看着的是巷子的牆壁,牆壁已經有幾十年的歲月了,磚縫裡都長出了青草,伸向他,在風裡搖動着。有時候會有幾個鄰居的女人,站到一樂的窗下,嘰嘰喳喳說很多話,聽到有趣的地方,一樂就會微微笑起來,他的胳膊也會跟着變換一下位置。

那時三樂已經在機械廠當工人了,他在工廠的集體宿舍里有一張床,五個人住一間屋子,三樂更願意住在廠里,和年齡相仿的人住在一起,他覺得很快樂。知道一樂回來了,三樂每天吃過晚飯以後,就到家裡來坐一會。三樂來的時候,一樂總是躺在床上,三樂就對一樂說:

「一樂,別人是越睡越胖,只有你越睡越瘦了。」

三樂回到家裡的時候,一樂看上去才有些生氣,他會微笑着和三樂說很多話,有幾次兩個人還一起出去走了走。三樂離開後,一樂又躺到了床上,或者坐在窗前,一動不動,像是癱在了那裡。

許玉蘭看着一樂在家裡住了一天又一天,也不說什麼時候回到鄉下去,就對他說:

「一樂,你什麼時候回去?你在家裡住了十天了。」

一樂說:「我現在沒有力氣,我回到鄉下也沒有用,我沒有力氣下地幹活。讓我在家裡再住些日子吧?」

許玉蘭說:「一樂,不是我要趕你回去。一樂,你想想,和你一起下鄉的人裡面,有好幾個已經抽調上來了,已經回城了,三樂他們廠里就有四個人是從鄉下回來的。你在鄉下要好好幹活,要討好你們的生產隊長,爭取早一些日子回城來。」

許三觀同意許玉蘭的話,他說:

「你媽說得對,我們不是要趕你回去,你就是在家裡住上一輩子,我們都不會趕你走的。現在你還是應該在鄉下好好幹活,你要是在家裡住久了,你們生產隊的人就會說你的閒話,你們的隊長就不會讓你抽調上來了。一樂,你回去吧,你再苦上一年、兩年的,爭取到一個回城的機會,以後的日子就會好過了。」

一樂搖搖頭,他說:「我實在是沒有力氣,我回去以後也沒法好好幹活……」

許三觀說:「力氣這東西,和錢不一樣,錢是越用越少,力氣是越用越多。你在家裡整天躺着坐着,力氣當然越來越少了,你回到鄉下,天天幹活,天天出汗,力氣就會回來了,就會越來越多……」

一樂還是搖搖頭:「我已經半年沒有回來過了,這半年裡二樂回來過兩次,我一次都沒有。你們就再讓我住些日子……」

「不行。」許玉蘭說,「你明天就回去。」

一樂在家裡住了十天,又要回到鄉下去了。這一天早晨,許玉蘭炸完油條回來時,也給一樂帶了兩根油條,她對一樂說:

「快趁熱吃了,吃了你就走。」

一樂坐在窗前有氣無力地看了看油條,搖搖頭說:

「我不想吃,什麼都不想吃,我沒有胃口。」

然後他站起來,把兩件帶來的衣服疊好了,放進一個破舊的書包里,他背起書包對許玉蘭和許三觀說:

「我回去了。」

許三觀說:「你把油條吃了再走。」

一樂搖搖頭說:「我一點都不想吃東西。」

許玉蘭說:「不吃可不行,你還要走很多路呢。」

說完,許玉蘭讓一樂等一會,她去煮了兩個雞蛋,又用手絹將雞蛋包起來,放到一樂手裡,對他說:

「一樂,你拿着,餓了想吃了,你就吃。」

一樂將雞蛋捧在手裡,走出門去,許三觀和許玉蘭走到門口看着他走去。許三觀看到一樂低着頭,走得很慢,很小心,他差不多是貼着牆壁往前走,他瘦得肩膀尖起來了,本來已經是小了的衣服,現在看上去顯得空空蕩蕩,好像衣服裡面沒有身體。一樂走到那根電線杆時,許三觀看到他抬起左手擦了擦眼睛,許三觀知道他哭了。許三觀對許玉蘭說:

「我去送送一樂。」

許三觀追上去,看到一樂真是在流眼淚,就對他說:

「我和你媽也是沒有辦法,我們就指望你在鄉下好好干,能早一天抽調回城。」

一樂看到許三觀走在了自己身邊,就不再擦眼淚,他將快要滑下肩膀的書包背帶往裡挪了挪,他說:

「我知道。」

他們兩個人一起往前走去,接下去都沒有說話。許三觀走得快,所以走上幾步就要站住腳,等一樂跟上他了,再往前走。他們走到醫院大門前時,許三觀對一樂說:

「一樂,你等我一會。」

說完,許三觀進了醫院。一樂在醫院外面站了一會,看到許三觀還沒有出來,他就在一堆亂磚上坐下,他抱着書包坐在那裡,手裡還捧着那兩個雞蛋。這時候他有點想吃東西了,就拿出來一個雞蛋,在一塊磚上輕輕敲了幾下,接着剝開蛋殼,將雞蛋放進了嘴裡。他眼睛看着醫院的大門,嘴裡慢慢地咀嚼,他吃得很慢,當他吃完一個雞蛋,許三觀還沒有出來,他就不再去看醫院的大門,他把書包放在膝蓋上,又把胳膊放到書包上,然後腦袋靠在胳膊上。

這麼過了一會,許三觀出來了,他對一樂說:

「我們走。」

他們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輪船碼頭。許三觀讓一樂在候船室里坐下,他買了船票以後,坐在一樂身邊,這時離開船還有半個小時。候船室里擠滿了人,大多是挑着擔子的農民,他們都是天沒亮就出來賣菜,或者賣別的什麼,現在賣完了,他們準備回家了。他們將空筐子摞在一起,手裡抱着扁擔,抽着劣質的香煙,坐在那裡笑眯眯地說着話。

許三觀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了三十元錢,塞到一樂手裡,說:

「拿着。」

一樂看到許三觀給他這麼多錢,吃了一驚,他說:

「爹,給我這麼多錢?」

許三觀說:「快收起來,藏好了。」

一樂又看了看錢,他說:「爹,我就拿十元吧。」

許三觀說:「你都拿着,這是我剛才賣血掙來的,你都拿着,這裡面還有二樂的,二樂離我們遠,離你近,他去你那裡時,你就給他十元、十五元的,你對二樂說不要亂花錢。我們離你們遠,平日裡也照顧不到你們,你們兄弟要互相照顧。」

一樂點點頭,把錢收了起來,許三觀繼續說:

「這錢不要亂花,要節省着用。覺得人累了,不想吃東西了,就花這錢去買些好吃的,補補身體。還有,逢年過節的時候,買兩盒煙,買一瓶酒,去送給你們的生產隊長,到時候就能讓你們早些日子抽調回城。知道嗎?這錢不要亂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這時候一樂要上船了,許三觀就站起來,一直把一樂送到檢票口,又看着他上船,然後又對一樂喊道:

「一樂,記住我的話,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一樂回過頭來,對許三觀點點頭,接着低下頭進了船艙。許三觀仍然站在檢票口,直到船開走了,他才轉身走出了候船室,往家裡走去。

一樂回到鄉下,不到一個月,二樂所在生產隊的隊長進城來了,這位年過五十的男子滿臉都是鬍子,他抽煙時喜歡將煙屁股接在另一根香煙上,他在許三觀家裡坐了半個小時,接了三次香煙屁股,抽了四根香煙,他將第四根煙屁股在地上撳滅後,放進口袋,站起來說要走了,他說他中午在別的地方吃飯,晚上再來許三觀家吃飯。

二樂的隊長走後,許玉蘭就坐到門檻上抹眼淚了,她邊抹着眼淚邊說:

「都到月底了,家裡只剩下兩元錢了,兩元錢怎麼請人家吃飯?請人吃飯總得有魚有肉,還要有酒有煙,兩元錢只能買一斤多肉和半條魚,我怎麼辦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錢我怎麼請人家吃飯?這可不是別的什麼人,這可是二樂的隊長啊,要是這頓飯不豐盛,二樂的隊長就會吃得不高興,二樂的隊長不高興,我家二樂就要苦了,別說是抽調回城沒有了指望,就是呆在生產隊裡也不會有好日子了。這次請的可是二樂的隊長啊,請他吃了,請他喝了,還得送他一份禮物,這兩元錢叫我怎麼辦啊?」

許玉蘭哭訴着轉回身來,對坐在屋裡的許三觀說:

「許三觀,只好求你再去賣一次血了。」

許三觀聽完許玉蘭的話,坐在那裡點了點頭,對她說:

「你去給我打一桶井水來,我賣血之前要喝水。」

許玉蘭說:「杯子裡有水,你喝杯子裡的水。」

許三觀說:「杯子裡的水太少了,我要喝很多。」

許玉蘭說:「暖瓶里也有水。」

許三觀說:「暖瓶里的水燙嘴,我讓你去打一桶井水來,你去就是了。」

許玉蘭答應了一聲,急忙站起來,到外面去打了一桶井水回來。許三觀讓她把那一桶井水放在桌子上,又讓她去拿來一隻碗。然後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桶里的水,喝到第五碗時,許玉蘭擔心出事了,她對許三觀說:

「你別喝了,你再喝會出事的。」

許三觀沒有理睬她,又喝了兩碗井水,然後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站起來以後走了兩步,他又在那裡站了一會,隨後才走了出去。

許三觀來到了醫院,他見到李血頭,對李血頭說:

「我又來賣血了。」

這時的李血頭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他的頭髮全部白了,背也弓了,他坐在那裡邊抽煙邊咳嗽,同時不停地往地上吐痰,穿着布鞋的兩隻腳就不停地在地上擦來擦去,要將地上的痰擦乾淨。李血頭看了一會許三觀,說道:

「你前天還來賣過血。」

許三觀說:「我是一個月以前來賣過。」

李血頭笑起來,他說:「你是一個月以前來過,所以我還記得,你別看我老了,我記憶很好,什麼事,不管多小的事,我只要見過,只要知道,就不會忘掉。」

許三觀微笑着連連點頭,他說:

「你的記憶真是好,我就不行,再重要的事,睡上一覺我就會忘得乾乾淨淨。」

李血頭聽了這話,身體很高興地往後靠了靠,他看着許三觀說:

「你比我小很多歲,記憶還不如我。」

許三觀說:「我怎麼能和你比?」

李血頭說:「這倒也是,我的記憶別說是比你好,就是很多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不如我。」

許三觀看到李血頭咧着嘴笑得很高興,就問他:

「你什麼時候讓我賣血?」

「不行。」李血頭馬上收起了笑容,他說,「你小子不要命了,賣一次血要休息三個月,三個月以後才可以再賣血。」

許三觀聽他這麼說,不知所措了,他那麼站了一會,對李血頭說:

「我急着要用錢,我家二樂的隊長……」

李血頭打斷他的話:「到我這裡來的人,都是急着要用錢。」

許三觀說:「我求你了……」

李血頭又打斷他的話:「你別求我,到我這裡來的人,都求我。」

許三觀又說:「我求你了,我家二樂的隊長要來吃晚飯,可是家裡只有兩元錢……」

李血頭揮揮手:「你別說了,你再說也沒用,我不會聽你說了。你兩個月以後再來。」

許三觀這時候哭了,他說:「兩個月以後再來,我就會害了二樂,二樂就會苦一輩子了,我把二樂的生產隊長得罪了,二樂以後怎麼辦啊?」

「二樂是誰?」李血頭問。

「我兒子。」許三觀回答。

「哦……」李血頭點了點頭。

許三觀看到李血頭的臉色溫和了一些,就擦了擦眼淚,對他說:

這次就讓我賣了,就這一次,我保證沒有第二次。」

「不行。」李血頭搖着頭說,「我是為你好,你要是把命賣掉了,誰來負這個責任?」

許三觀說:「我自己來負這個責任。」

「你負個屁。」李血頭說,「你都死掉了,你死了什麼事都沒有了,我就跟着你倒霉了。你知道嗎?這可是醫療事故,上面會來追查的……」

李血頭說到這裡停住了,他看到許三觀的兩條腿在哆嗦,他就指着許三觀的腿,問他:

「你哆嗦什麼?」

許三觀說:「我尿急,急得不行了。」

這時候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他挑着空擔子,手裡提着一隻母雞,他一進屋就認出了許三觀,就叫了他一聲,可是許三觀一下子沒認出他來,他就對許三觀說:

「許三觀,你不認識我啦?我是根龍。」

許三觀認出來了,他對根龍說:

「根龍,你的樣子全變了,你怎麼一下子這麼老了,你的頭髮都白了,你才四十多歲吧?」

根龍說:「我們鄉下人辛苦,所以人顯得老。你的頭髮也白了,你的樣子也變了很多,可我還是一眼認出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