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二十章 清華男生 · 三 線上閱讀

「那個清華男生舞跳得怎麼樣?」我問。

「還行吧。」

「你是不是該洗澡了?」我問。

「怎麼忽然問這個?你怎麼知道的?」

「你猜。」

「我頭髮出油了?有味道了?」

「咱們太熟了。」

「這才可怕。你是我的鬼,我知道躲不開,我怕毀了你。」

「你現在一樣毀了我。」

「秋水,相信我,困難只是暫時的。」

「你相信不相信破鏡重圓?」

「我從來不相信,但是這次我有一點相信了。我說不定會回來,我有種直覺,我逃不掉。」

「我不相信破鏡重圓。算了吧,你自己盡興些,不要給自己留後路。」

「咱們再看。」

「你抱他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我?」我問。

「當然。」

「那你最好別找太瘦的。」

「他不能算瘦。」

「這我就放心了。」我忽然發現,我女友飲食有節,起居有度,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我沒有什麼好囑咐的。「你的一些東西,我回宿舍找找,馬上給你送回去,你到你宿舍等我一會兒。」

「算了吧。我在你那兒的東西就算你的了。」

「我還是還你吧,省得睹物思人。再說,我在你那兒的東西還想拿回來呢。」我也知道,還不乾淨。一個人經過一個女友,就好像一個國家經過一個朝代,好像清乾淨了,但是角落裡的遺蹟、腦子裡的印跡會時常冒出來,淋漓不盡。

「那好,隨你了。」

我一轉身,我明白,我身後的女友就會馬上消失。以後,她就是我前女友了。她穿了一條厚毛料裙子、白毛衣,裙子和毛衣下面,乳··房溫暖、大腿堅實。我無比熟悉的這些地方,將來再摸,就是耍流氓了。這件事情,我越想越怪異。

我回到宿舍,宿舍里一屋子人,敲着飯盆,托着腮幫子,聞着肉香,等待肉燉好,杜仲和黃芪維持秩序,嚴禁猴急的人在肉燉到完美之前偷吃。我把我女友放在我宿舍的小東西收拾了一個包,還有那個印着 「北大女子八百米冠軍」的飯盆,還有我蓋的被子。我敲我女友宿舍門,把這些東西還給她。她好像也不特別開心,我問她為什麼呀?不是新換了男朋友,還是清華的,還喜歡穿運動服,不是挺好嗎?她沒答理我,很慢很慢地收拾她自己的東西,她的眼圈倒比我的還紅,這件事越來越怪異。我把飯盆放在她桌子上,她問我,飯盆還了她,我吃飯用什麼,我說用嘴。我幫她把被子放在她床上,她問我,被子給了她,我今天蓋什麼,我說我回家去睡。

我盯她的床,思緒萬千。我對床的所有概念都與我女友緊密相連,她是我和女性肉體唯一的聯繫。在我的記憶中,世界雖大,我和我的女友卻永遠沒有一張床可以安心犯壞。我們總是沒有地方,總是奔走,心驚肉跳。我和我的女友都精於邏輯分析,算好宿舍應該沒人回來,不必再去丁香樹下,天氣有時太冷,不適合戶外活動。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能出錯的時候,一定要出錯,我們不只一次被人堵在床上。

有一次是被我的高中同學堵在我宿舍里。當時在北大,那時候,沒什麼人有呼機、手機,下雨了、飄雪了、想和一個人喝酒了,騎了自行車就去了。世界變化很快,五、六年後,這種行為就和手寫情書等等一起瀕臨滅絕了。我們高中同學之間關係很好,臭味相投,有十來個人形成組織核心,常常找各種理由,匪聚在一起,大碗喝酒,胡亂說話。高考之後,我們有了一個可以長期使用的理由,我們要慶祝我們高考的勝利,於是在寒假、暑假、各種法定節假日互相請客。上重點大學的先請,上普通大學的後請,家長也不得不支持,畢竟是個正當理由,而且其他同學都請了。後來女生也參加進來,有女生閨房可看了,大家的熱情立刻高漲,於是慶祝高考勝利的群眾運動轟轟烈烈開展起來了。實際上這場運動一直持續了六、七年,好些人大學都畢業兩年了,還在和我們一起興高采烈地慶祝高考勝利。家長們對這場運動是有牴觸情緒的,他們傾向於把我們稱為鬼子,把我們的到來稱為掃蕩。最凶的一次,我們從上午十點喝到下午六點家長下班,我們小二十個人喝了八箱啤酒,塑料啤酒箱從地面一直堆到廚房屋頂。家長爸爸進門之後,看到四、五個人醉倒在他家大床上,橫着躺着,鞋在腳上。沒醉的幾個在客廳支了兩桌麻將,每人一手一根煙捲,一手一瓶燕京啤酒。他兒子僵直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家長爸爸用手指捅了他兒子一下,他兒子一口吐出來,噴了他爹一身,然後也倒在床上,不醒人事。打麻將的裡面有懂事的孩子,問家長爸爸,要不要上牌桌,和我們一起打四圈。家長爸爸沒理他,換了襯衫,從廁所拿出墩布,開始打掃他兒子的穢物,三十分鐘之後,終於忍耐不住,說,同學們,時間不早了,你們該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吧!所以後來,我們都儘量避開家長,早去早走,留下同樣的狼藉。有一次例外,我們特地趁一個家長爸爸在家的時候趕到。這個家長爸爸是淮揚菜的特級廚師,副部長級以下,花錢也吃不到。家長爸爸撅着嘴做了兩桌席,我們吃得興高采烈。我們都對那個高中同學誇讚,咱爸爸手藝就是高,撅着嘴都能做得這麼好吃,真不容易。後來這場運動衍生出另外一個高校串聯運動,說到底還是吃喝。這個運動的緣起是一個高中同學聽說某些高校食堂,國家有補助,就想知道到底哪個大學哪個食堂,又好吃又便宜,還有賞心悅目的姑娘下飯。他們很快認定了北大,覺得飯菜又好又便宜又多選擇,女生身材又好又有氣質又大方不怕人使勁看。我下午下課回宿舍,常常發現門口聚了十幾個高中同學。宿舍大爺偷偷問我,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事情,人家來尋仇,要不要叫校衛隊。我說,您看他們十幾個人不是腰帶上別着筷子就是襯衫口袋裡插着叉子,一副滿臉笑嘻嘻不是好東西的樣子,像是尋仇的嗎?那次,就是讓這幫人把我和我女友堵在了宿舍里。我和我女友躺在我的床上,我的高中同學狂敲宿舍門,我女友說,就是不開門,打死也不開。看他們能餓到什麼時候,然後拿出一塊「德芙」巧克力和我分了,告誡我,少喝水,避免上廁所。我的高中同學敲了一陣門,不敲了,他們席地而坐,開始胡說八道。一個人回憶高中的時候上數學課:「坐在數學老師前面可倒霉了,丫說話跟淋浴似的。」一個人總結他們高校串聯出的經驗:「人要聰明一些,在不同的學校招引姑娘,要用不同的方式。在藝術院校,要戴眼鏡、捧書本。在工科大學,要拉小提琴、彈吉它。」一個人抱怨大學班上的女生難看:「我們機械班的女生長得像機床也就罷了,算有專業天賦吧,但是我們班的女生簡直長的就像機床后座。」另一個農業大學的不服:「那叫什麼難看。你說瓜子臉好看吧,我們班女生有好幾個是倒瓜子臉,不僅倒瓜子臉,有人還是倒瓜子缺個尖,梯形!」我女友眼睛冷冷地看着我,意思很明顯,是責問我怎麼有這樣一幫同學。我對我女友說:「現在你知道了吧,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是壞孩子帶的,我是無辜的。」我順手把她攬進懷裡。

最危險的一次是被管樓大爺堵在北大宿舍。北大的宿舍大爺和醫大的胡大爺不一樣,他們之間的區別簡單而巨大:北大的管樓大爺是個壞大爺,醫大的胡大爺是個好大爺。我和我女友一個寒假裡,趁其他人統統回家,在宿舍里使勁犯壞。那個寒假,我第一次發現,犯壞是件挺累的事情。前人的智慧應該尊重,前人說,女人如水,水是「繩鋸木斷,水滴石開」的水。把女人的水井打出水來,女人就是海,即使有孫悟空的金箍棒,扔進海里也是一根繡花針。一個寒假,我本來想把勞倫斯的四本主要長篇都讀完,結果只讀了一本。我當時還年輕氣盛,受了封建思想毒害,心懷天下,偶爾想起不朽,想着得志則行天下,像曾國藩似的,大事干盡,不得志則獨善其身,像李漁似的,留下生前身後名。所以那時候,我念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總覺得跟自己有關。我內心焦慮,但是表面裝作鎮靜。我冷眼觀看我的女友,她媚眼如絲,我懷疑她是上天派來的,為了苦我心智、勞我筋骨、讓我長期缺錢、惹我行為錯亂。上天就是高,沒有比一個像我女友這樣的姑娘更能達到這種目的了。蘇格拉底就是這樣被他老婆鍛煉成哲學家的,我必須動心忍性,守住我的女友,這是我成長的一個重要途徑。上天既然使用了美人計,我就只能將計就計,還是不招。我正和我的女友不屈不撓地犯壞,有人敲門。我對我女友說,不理他,不知道又是那個高中同學來找我蹭飯,讓我們善始善終吧。我女友理都不理我,「噌」地光着身子飛起來,在半秒鐘之內,蹬進她死緊死緊的牛仔褲、灌上毛衣。半秒鐘後,管樓大爺開門進來了,我女友一臉沉靜、頭髮一絲不亂。我用被子蒙着頭,在床上裝死,我和我女友的內衣都藏在被窩裡,我的心狂跳不止。

「你是誰?」管樓大爺問

「我是他同學。」

「他怎麼了?」

「他病了,病毒性痢疾。我來陪陪他。」

「有證明嗎?」

「有。」我女友去取證明,我透過被子的一角,發現我女友三個破綻:她沒來得及系皮帶,用毛衣遮着,腰間鼓鼓囊囊的。她沒來得及戴乳罩,乳··房下垂。她穿着我的拖鞋,那種大拇趾和其他四趾分開,中間夾住一個塑料小柱子的拖鞋。

管樓大爺說,要注意防火防盜,快春節了,別出亂子,然後就走了。我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沒有,我想他即使發現了那三個破綻,也不好說什麼,沒堵到兩個光身子,就不好說什麼。我問我女友,她是怎麼反應的。她說聽見了鑰匙響,不是一小串鑰匙,而是一大串鑰匙響,所以下意識地飛了起來。我更加懷疑我女友是女特務投胎,有驚人的素質,我內心更加焦慮,表面更加鎮靜。我對我的女友產生了無比崇敬,除了我老媽,我從沒有對任何其他人產生過這種崇敬。我誇我女友,說她每臨大事有靜氣。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嚇死她了,她要去小便。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蓋過我和我女友光身子的被子,已經交還,我們再也不會被困在一張床上了。以後,我不用怕任何大爺了。從今天開始,我睡覺的時候會分外安詳。

「好吧,就這樣吧,我回家睡覺去了。」我對我前女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