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二十章 清華男生 · 二 線上閱讀

「那個人是誰?」

「你在說什麼?」

「不要污辱我的智力水平。那個人是誰?」

「你我之間的問題是你我之間的問題,和其他人沒有關係。你好,你非常優秀,但是我消化不了,我無福消受。你現在難受,只是不適應,咱們畢竟在一起時間很長。但是,一切都會好的。這陣子,你多回回家,你很快就會適應。我知道,有好些姑娘想和你一起吃飯,一起讀書,一起睡覺。只是現在,消息還沒有走漏出去,你要耐心等待。如果你感覺一點難過,你不要借酒消愁,不要亂找姑娘,不要害人害己。你會因為我離開而難過嗎?」

「那個人是誰?」

「我不是不喜歡你,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你?我將來不可能喜歡別人比喜歡你多。但是,我可以忍受有別人的時候我還想你,但不能忍受有你的時候我想別人。我現在想別人,就是這樣。」

「那個人是誰?我們難道非要這麼說話嗎?我們是學自然科學的人,說話要遵循邏輯。」

「一個清華男生。研究生,學計算機的。」

果然是清華男生,又是清華男生。

幾乎所有好姑娘,轟轟烈烈、翻雲覆雨、曾經滄海之後,想想自己的後半生,想想也無風雨也無晴,想要找個老實孩子嫁掉,就會想起清華男生。這已然成為一種時尚。姐姐來信說,讓我見過的那個美國才子,要是在半年之內還拒絕放棄居無定所的生活方式,不安靜下來,她就會在硅谷找個清華畢業、學計算機的工程師嫁了。姐姐說自己畢竟已經不是妙齡少女,粉底上輕些,皺紋都要遮不住了,而且看上了一處舊金山的房子。清華男生在硅谷都有股票期權,吭哧吭哧編軟件,沒準哪一天睡醒,公司上市了或者被雅虎買了,就成了百萬富翁,可以在舊金山那種房子貴得像胡說八道的鬼地方買房子了。傷心之後的好姑娘,如果想找,也一定能找到清華男生。清華男生屬於流寇,他們長期穿着藍白道的運動服,騎着從偷車賊手上買來的二八車,留着平頭,蓄着半軟不硬的鬍鬚,一臉青春痘,四處流竄於各大高校,建立友誼宿舍,參加各種舞會,傾聽各種講座,留意路邊每個神情晃忽、獨自遊蕩的漂亮姑娘,問她們未名湖怎麼走。我理解,這種情況的形成,不能完全怪清華男生。清華的女生太少了,四、五十人的班上,常常只有一、兩個女生,而且不管長相如何,都要多牛逼就有多牛逼,以為梳個辮子,戴個乳罩就迷人。我一個上清華電機的高中同學告訴我,他們班上一個女生,好大一張臉,一眼望去,望不到盡頭,綽號「大月亮」。但是「大月亮」在班上還是不愁捧月的眾星星。別的學校,女生宿舍,也嚴格管理,也從街道請來大媽當管理員。但是清華的女生樓叫「熊貓樓」,要拉電網,焊窗戶,養狼狗,從監獄、法院聘請離退休的老女幹部當管理員。我的那個高中同學告訴我,清華女生樓本來沒焊窗戶,但是一個夏天的夜晚,一個男生在窗外施放乙醚,熏倒屋裡的女生,跳進去,正要圖謀不軌,女生醒了,高叫抓流氓,那個男生倉惶逃脫。這就是後來傳到社會上,轟動一時的高科技強姦未遂案。我的高中同學還告訴我,清華女生樓本來只有一樓焊了窗戶,但是一個冬天的夜晚,管理員發現女生宿舍二樓窗戶上掛了個軍綠色的面大衣,很是不解,突然又看到,那個棉大衣在動,立刻高喊「有人扒女生宿舍」。從那兒以後,所有窗戶都焊了鐵條。但是不管成因如何,清華男生成為社會上一種惡勢力,讓我們這些沒上清華的男生心中恐懼。我們清楚地意識到,所有小美人背後,都有清華男生這股惡勢力撐腰,無論她們多麼淫蕩,多麼薄命,都有這股惡勢力保底。

「他特別喜歡穿運動服吧?」我問。

「清華男生都喜歡穿運動服。」

「那你一定很高興。」

「我為什麼高興?」

「你可以方便地放自己進去,可以方便地脫掉它。」我有很好的記憶,我認為這是一個劣勢,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我這種倒霉東西是必然會滅絕的。

「你病態。」

「你怎麼認識他的?」

「你有必要知道嗎?」

「我想了解你。我知道一下,也無傷大雅。」

「舞會。」

又是是舞會,除了舞會還能是哪兒?

我從小習慣性沾沾自喜,自鳴得意,以為是根大蔥。舞會是我的命門,我五音不辨,下肢麻木。我隱藏在舞場陰暗的角落裡,看舞池裡的狗男狗女,覺得世界離我很遙遠,狗男格外英俊,狗女格外美麗,他們像我印象中各種輕盈而飛舞的東西:蝴蝶、楊花、落葉,我感覺自己卑猥、渺小、低能。我邁着步子,還要聽明白節奏,還要踩在點上,還要兩眼看着面前的姑娘,還不能踩着人家的腳或是踩掉姑娘的裙子,太複雜了。這不是態度問題,是能力問題。我態度端正,我是個熱愛學習的人,我知難而上。我抱着厚朴、辛夷、宿舍凳子都練過,但是上了舞場還是個傻子。我在家翻哥哥的毛片,順帶翻出一本七十年代末出版的《怎樣跳交誼舞》,絕對珍品。前言講跳交誼舞不是資本主義的專利,我們社會主義青年跳的時候,想着社會主義建設,想着實現四個現代化,就能化腐朽為神奇,一邊跳,一邊反映我們社會主義青年的風貌。我的哥哥們在當時,長期壓抑之後,為了避免成為變態,為了尋找一個適當的擁抱姑娘肉體的理由,費盡苦心。他們留長頭髮、大鬢角,他們穿包屁股的喇叭褲,他們拎着日本淘汰下來的四喇叭錄音機晃蕩在北京街頭,尋找姑娘跳交誼舞。如今哥哥們已經退出了街頭的戰鬥,沒入城市陰暗的角落。陰暗角落裡,各種半公開的准色情場所里雞們刻意打扮,刺激哥哥們某種激素分泌,雞們忽隱忽現、若明若暗,像是商場裡貨架上的時裝或是蘋果樹上結的果實,供人挑選採摘。哥哥們體會需要,比較價錢,評估風險。商品社會了,交易必須正常進行。如今也不用哥哥們穿喇叭褲打掃街道了,有街道清掃車,一邊奏着電子合成版《十五的月亮》,一邊緩緩駛過街道。街道現在是老頭老太太的,他們扭秧歌、練氣功、買賣各種偽劣產品、聽信謠言、滋生各種邪教組織,他們的退休金不夠吃飯,他們是無產階級,他們激素分泌衰弱,他們時日無多,他們無所畏懼。老頭老太太們也在立交橋底下、公園角落跳交誼舞,也用四喇叭錄音機,兩眼也色迷迷的,但是他們不留長頭髮、大鬢角、不穿包屁股的喇叭褲。他們是現在的革命者。誰占據街頭,誰就是革命者。誰退到城市角落,誰的氣數就盡了。格瓦拉退出街頭,成了政客。李漁退出街頭,成了小生意人。蘇小小退出街頭,成了商人婦。我哥哥偶然看見我對着《怎樣跳交誼舞》發奮研析,劈手奪過來,對着封面楞了好久,然後嘆了一小口氣,嘟囔一句「我操」。我還向姐姐求救,她的舞技名震硅谷,我說,給我弄本教國標舞的書吧,難一點的,我用哥哥的《怎樣跳交誼舞》入門,然後用姐姐的外國書揚名立萬兒,爭取一學期內舞技名震北大學三食堂周末舞場。姐姐的書寄來,我被要求到南緯路某個特別郵局驗關提書,所有的書寄到北京都在那個郵局驗關提書。負責接待我的科員,左眼角一顆黑痣,上面斜滋半根黑毛,相書上典型的淫邪之相。她沒看見明顯的淫邪圖片,有點失望,忽然發現書上標着數字的繁複步法,懷疑是資本主義某種淫邪的床上功夫,問我是什麼。我說是外國人發掘整理的我國某種失傳輕功,我們祖宗的好東西,不能外國人會,我們反而不會。科員贊同了一聲,就放我走路了。我看着這兩本跳舞教材,如看天書,我照着書上標着數字的繁複步法凌波微步,最後摔倒在宿舍床上。我女友看見我研析《怎樣跳交誼舞》,莞爾一笑,仿佛潘金蓮看見人家研析《怎樣上床》。女友說:「把書扔了吧,別對書有迷信,我來教你。」北大十點自習室關門,關門後,我們來到北大學三食堂前面,這裡有一片柿子樹林,枝葉不茂盛,借着夜色,勉強阻擋外人視線。我們在柿子樹下支了自行車,然後搭起架式,開練。我女友對教我習舞的熱情很高,我會了,自然就能和她一起去了,省得每次想去又顧及我,怕我一個人在教室想她怎樣被哪個半學期沒近女·色的清華男生抱着。我女友一邊哼着舞曲,一邊引領我走步子。她身體壯實,但是步法極其輕盈,一推就走,一攬就入懷,每塊肉仿佛自己就會踩點,不用大腦支配。我想起《唐書》中對大肚子安祿山跳轉圈舞的記載,不再懷疑其史筆的真實可靠。我女友在幾次講習以後說:「你可真笨呀,人還可以這樣笨呀,我找到你的命門了。以後再有哪個女生對你感興趣,我就替你們倆買兩張舞會票,她和你跳完,對你怎麼也沒興趣了。」《脊椎動物學》上,我們觀摩一部記錄片《動物的生殖》,馬、仙鶴、野狼等等各種野獸在交配之前,都要發出各種嚎叫,表演各種動作,和我們唱歌跳舞一樣。我女友看完後繼續嘲笑我:「你要是動物不是人就慘了,別說艷名動四方了,解決生理需要都有問題了。」我說不怕,我給母馬、母仙鶴、母野狼講黃故事,月亮圓了,風起了,她們無法入睡了,會來找我。我女友說:「我現在就找你。你學舞也學煩了,我也教累了。咱們到後湖走走吧。」我們來到那棵丁香樹下,丁香樹覆蓋四野。我女友說:「現在時間不早了。丁香花絕大多數是四瓣的,五瓣丁香絕無僅有。我們以學業為重,嚴格要求自己,我現在隨便摘一枝丁香花,從遠枝端開始數,數十朵丁香花。我在這十朵之內摘到幾朵五瓣丁香,咱們今天就犯幾次壞。要是一朵五瓣丁香也沒有,你我一次也不許壞,你送我回宿舍。」我追隨我女友在柿子林習舞,多數時候都在丁香樹下如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