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九章 昔年種柳 · 二 線上閱讀

我拔下耳機,按下隨身聽的放音鍵,老柴《悲愴》響起,我的隨身聽音色不賴。我頭暈腦脹的時候,常常想起我的初戀。其實,女鬼容易現形的時候,我都容易想起我的初戀,比如風起了,雨落了,雪飛了,酒高了,夜深了,人散了。《悲愴》響起,晃忽中我初戀就坐在我對面,人鬼難辨。我瞪着我的近視眼,她的樣子清清楚楚。我看見她唇上細細的絨毛,好像植物花萼下細細的絨毛。我們安安靜靜坐着說話,她好像了解我所有的心情,我聽不見我們說話的聲音,我們絮絮叨叨,吐出白蒙蒙的水汽,凝在她細細的絨毛上,結成露水。

我想,一定是我生長過程中缺少了某個環節,陰陽阻隔,心神分離,才會如此糾纏。缺了什麼呢?像哥哥那樣浪跡在街頭,白菜刀進去,紅菜刀出來?亂倫?遭遇女流氓?

那個夏天要結束的時候,我的初戀要回上海,她的學校要開學了。我問她,為什麼當初不留在北京,事情或許要容易得多。

「我當初一個北京的學校也沒報。我想離開,離開這個城市,離開你,重新開始。有其他姑娘會看上你,你會看上其他姑娘。也會有其他男孩看上我。你、我會是別人的了,想也沒用了,也就不想了。」

「現在覺得呢?」

「想不想不由我控制,沒有用,還是要想的。我當時展望,你會在某個地方做得很好,會了不起。我呢?會有人娶我,我會有個孩子,他會叫我媽媽。一切也就結束了。」

「我是沒出息的。剛能混口飯吃就沾沾自喜,自鳴得意。」

「不會的,你會做得很好。我要是認為你不會做得很好,我就早跟你了。」

「為什麼呀?我們不是需要鼓勵上進嗎?」

「你這棵樹太大了,我的園子太小了。種了你這棵大樹,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心平氣和的日子,我還有沒有其他地方放我自己的小橋流水。」

「我又不是恐龍,又不是粗漢。」

「不是你的錯。是我量小易盈。其實不是,其實我一直在等一棵大樹,讓我不再心平氣和,讓我沒有地方小橋流水。我好像一直在找一個人能抱緊我,掌握我。但是等我真的遇見這樣一個人,好像有一個聲音從心底發出來,命令我逃開。」

「我不是大樹。有大樹長得像我這麼瘦嗎?我沒像你想那麼多。我高中的時候遇見你,這件事對我意義重大,這件事可能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知道挺難懂的,我都不明白。舉個極端的例子,別嫌噁心。人們把死去和尚的牙齒放在盒子裡,叫做舍利子,還蓋個塔供奉。這口牙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對供奉它的人很重要。有時候,我覺得,我是看着你長大的。你別誤會,我說的是,我看着你,我自己慢慢長大。沒有你,不看着你,我感覺恐懼,我害怕我會混同豬狗。有了你,我好像有了一個基礎,可以看見月亮的另一面,陰暗的、在正常情況下看不到的一面。我好像有了一種靈氣,可以理解另一類,不張揚的、安靜從容的文字。拿你說法做比喻,一棵樹可以成長為一棵大樹,也可以成長為一個盆景。即使成為大樹,可以給老闆做張氣派的大班台,也可以給小孩做個木馬,給老大爺做口棺材。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我一定認為,一棵樹只能成長為一棵大樹,只能給老闆做張氣派的大班台。」

「你既然都長大了,都明白了,還理我做什麼?」

「經是要天天念的,舍利子是年年在塔里的。」

「花和尚念《素女經》。舍利子在不在塔里,對於和尚來說,不重要。和尚只需要以為舍利子在塔里。」

「我不能唬弄自己。我不握着你的手,怎麼能知道你在?」

「你可以握別人的手,你學醫的,該知道,女孩的手都是肉做的,差不多。」

「差遠了。我希望你知道,你無法替代。現在,猩猩不會一覺兒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人。時候不對了。你可能不是最聰明最漂亮的,但是你最重要。我是念着你長大的,男孩只能長大一次。你不可替代。別人再聰明再漂亮,變不成你。時候不對了。」

「可我要走了,要到挺遠的地方去。」

「我有辦法。沒有手,我也能擁抱你。沒有腳,我也能走近你。」

「你為什麼總要把美好的事物庸俗化。」

「我緊張。」

「等我回來,我們就不用緊張了。」

「問你一個問題,我幾乎已經快忘記我曾經見過你了,忽然有你的信,忽然發現你對我的稱呼只剩一個字了。這個稱呼你是怎麼想起來改的呢?」

「我不講。」

「講吧。」

「你好像總想把什麼都分析清楚。」

「理科訓練,職業習慣。」

「我覺得,把你全名的兩個字都寫上去,很彆扭,在紙上不好看。再說,我想,就憑我想你想了五年,一句話也沒有當你面講,也該叫你一聲『水』。」

「你怎麼下決心,不逃了呢?」

「天大不如心大,逃又能逃到哪裡去?你說我逃得掉嗎?」

「你逃得出你的心,也逃不出我的心。我的心會念咒語,我念過《抱朴子》、《淮南子》。你不能讓我不想你,沒人能。我會想得你心緒不寧。」

「所以我不逃了,我調轉過頭,倒看看,這個著名的採花大盜能把我怎麼樣。」

「不要聽別人謠傳。賭了。」

「賭了。」

「等下個暑假,我們一起去爬黃山。」

「黃山四季都不一樣,都好看。」

「我們就夏天、秋天、冬天、春天都去一次。」

「還有別的地方。」

「好,還去別的地方。過三天你走,我送你去車站。」

「好。」

第二天,我正在想,這回送我的初戀,我只好去她家,好像不得不面對她的父母。她弟弟,我可以不買賬。她父母,一定得小心對付,表情要謙和,說話要得體,不能誨淫誨盜。她忽然打來電話,說有朋友要送她,實在推不掉。

「能講具體點嗎?」

「那個處長,我和你講過的。他陪他們老總到我們學校做過報告。當時是個冬天,他披了件半舊的軍大衣,我老遠一看就知道是北京人,一個人在外地,看見穿軍大衣的北京人,特別親切。他告訴我,他們進出口公司明年要在我們學校招人回北京,知道我的專業對口,老師又跟他們說了我不少好話,他希望保持能和我保持聯繫。我想,他們公司挺好的,回北京又能和你在一起,就把電話給了他。」

「他當然就打了電話,而且常常打,天天打。」

「是挺煩人的。他說要送我,找了車。我講票還沒拿到,他講那天的票,他就那天送。我又推,還是推不掉。我爸爸都煩了,跟我說,那個處長想送就送吧,又不是把人送給他,讓我弟弟跟我一起去火車站好了。我現在知道你的苦處了。我老聽同學說,秋水這學期又被誰纏上了,又和誰攪不清了。我在旁邊一邊犯酸,一邊想,這個混蛋好有福氣。以後我再聽見,我肯定不會想你好有福氣,我一定在旁邊幸災樂禍。但是,你聽好,醋,我還是會吃的。你別不高興,好嗎?」

「不要拐到我這裡來。我們在說你和你的處長。其實沒什麼,我只是希望,今年夏天,我是你在北京看見的最後一個人。」

「你要是這麼講,我現在就打電話把他回掉,我告訴他,他不是我想在北京看見的最後一個人。其實,我只是想找個機會把話給他講得更清楚些。」

「好啊。你怎麼方便怎麼來吧,我也找不到車送你,我只有一輛舊自行車。別因為我為難,別考慮我。」

「我當然要考慮你。我要見你,明天下午我過去,我送你,我送你回北大。」

「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你不是還有不少同學沒見嗎?而且,多花點時間陪陪你爸媽。」

「我方便。我要見你。我要陪你回北大。我要再看看靜園,想想你第一次是怎麼抱我的。」

在北大靜園裡,四下無人,周圍儘是低矮的桃樹和蘋果樹,花已落盡,果實還青小,沒成氣候樣子。我說:「今年夏天,我希望我是你在北京抱的最後一個人。」

「好,這個夏天,我也只抱了一個人,也就只有一個人抱過我。」

分開的時候,她跳上一輛302公共汽車,她最後一句話是:「水,熬着。」

我的初戀到了她的學校,發了封電報,電報上四個字:「平安,想你。」這封電報被負責領信件報紙的杜仲截獲,之後的一學期,杜仲見了我,就說「平安,想你」。後來厚朴和杜仲覺得這四個字能當好的口令,比「長江」、「黃河」另類,比「臭魚」、「爛蝦」保密。倆人兒見了面就互相拷問,宿舍里「平安」、「想你」,「想你」、「平安」之聲不斷,我屢禁不止,他們越說越來勁兒。

那段日子,我很少說話,我天天寫信。我到郵局買了一百五十張郵票,一百五十個信封,我把郵票貼在信封上,把我初戀的地址寫在信封上。我不看日曆,我寫信,我一天一封,一百五十個信封用完,她就又回來了。我在各種紙張上寫信,撕下的一頁筆記本,哥哥給我的大飯店信箋,植物葉子。我找各種時間,想她的時候就寫下來,我自行車騎的很好,我雙手撒把,一手拿紙,一手拿筆。我在信里夾寄各種東西,卡通,花瓣,紙條,蝴蝶翅膀,物理電學實驗上用細電線彎的心形,有機化學實驗提煉的白色茶鹼結晶。上完有機化學實驗,我和厚朴把實驗結果帶回宿舍。我仔細包了個小紙包,隨信把我提煉的茶鹼寄給我的初戀,她向來愛睡覺。正值考試季節,茶鹼提神。為了準備第二天的物理筆試,厚朴把他提煉的小十克茶鹼一茶杯都喝了下去,結果十分鐘後就倒下了,一直睡到第二天,睡得口水流了一枕頭,我們小針扎、涼水澆、鞋底子抽,怎麼也弄不醒,不知道什麼道理。我電話打不通,我想我初戀宿舍樓的電話一定像我們女生樓的一樣難打,我趕快發電報:「信內白粉,棄之如毒。慎!慎!」結果我初戀被她學校保衛處叫去,審查了整整一天。那以後,我沒再亂寄過其他東西。信里,我什麼都寫,我想,我將來萬一落魄當個作家,還要仰仗那時候打下的底子。從那以後,我才明白,十幾萬字的長篇小說,湊湊、貧貧,也就出來了。

我天天收到我初戀寫給我的信,很快,就積了一大包。我找了一個木盒子,仔細收了。本來想留着顯擺給將來的孩子看,到那時候,每人都有一屋子CD,沒人有一盒子情書。但是,後來,那些信都被我燒了,那個木盒子也燒了,我找的黃山地圖也燒了,那張美國印的有那種昆蟲交配場景的明信片也燒了。我初戀用了某種古怪的信紙,不好燒,但是燒着了就不滅,冒藍色的火苗。第二個暑假,黃山沒有去,當時我怕爬上山頂,想通了,一高興就跳下去。後來,黃山漸漸成了我的禁地。有一次萌了念頭要去,沒過一個星期,下樓的時候,莫名其妙地踩空,左腳踝折了。另一次想去,已經上了飛機,飛機出了故障,差點沒掉下來,迫降在天津。

我在我的床上好像睡着了,還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女鬼,一頭又黑又長的頭髮。她的聲音遙遠,她反覆唱一首歌:

「昔年種柳,

依依漢南。

今日搖落,

淒淒江潭。

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