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九章 昔年種柳 · 一 線上閱讀

柳青的翻譯活兒的確不好做,翻譯公司不接,有人家的道理。這世界上有兩類人酷愛蹂躪語言、創造詞彙,一類是文藝評論家,另一類是科學家。柳青的三盤錄像里,聽見的好些詞,翻遍了各種字典,也找不到解釋,我只能根據前後語境、新詞構成和醫學邏輯揣摩。只有三天時間,我是睡不成覺兒了。在幹活兒當中,我總結出一個道理:不要總覺得自己特牛逼。不要總覺得自己比其他人牛逼,總攬別人幹不了的活兒。別人幹不了的活兒總是麻煩活兒。十幾年前,電器質量不好還買不着的時候,修電器的師傅明確指出,開過後蓋兒經過別人捅咕的電視機,修理費加一半。我們醫院是全國各類疑難雜病中心,送到這兒就算送到頭了,再說沒治,就有什麼好吃的什麼愛吃的就吃什麼吧。住院醫看到推進來一個轉了七、八個醫院的,肚子開了七、八次的病人,頭就不由自主地脹大,光病歷就成百上千頁,跟普羅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似的,幾個晚上都讀不完。難怪男人有處女情結。曾經滄海的姑娘柔情似水,好了傷疤忘了疼,只清楚記得蕭郎的長處,接手的人持續時間短些、怠慢些、鼻孔毛長些、說話無趣些,姑娘便輕嘆一聲眺望窗外,窗外月明星稀。可是,話又說回來,人總是喜歡牛逼。電器師傅捅咕亮了那台早就亂七八糟了的電視機,心情無比舒暢。我們醫院的大夫每每想到自己是抵擋死神的最後一個武士,每每表情神聖。我們從小,一聽到賽金花、蘇小小之類九龍一鳳式的人物,口水就分泌旺盛,尋思着什麼時候能輪上自己。柳青這件翻譯活兒干成了,我的翻譯技術也算牛逼了,我就又有一樣養活自己的本事了,更不怕學校開除我了。

我跟我女友說,我接了個翻譯錄像帶的活,挺急,三天後要交,我得自己回家做,家裡有錄像機。幹完了,能發一筆小財,咱們大吃一頓,紅燒豬頭。我告訴我女友,她這幾天可以在東單多逛逛,相中了什麼花衣服,記下來,我得了錢之後去給她抓回來。我女友淺淺地笑了笑,說,你去吧,別太累,我要回北大去一趟,有點事兒。其他什麼也沒多問,這對於我女友很少見,她通常的做法是,不告訴我任何她自己的事情,對於我的事情,她需要知道所有細節,尤其是要知道誰是我的聯繫人,確定我只賣藝不賣身。我猜想,我女友可能還沉浸在大考完畢的空虛中,不想說話。不少人,大考完畢之後,常常感覺空虛,不由自主地認真思考,這一切都為了什麼,這一切有什麼意義,土話管這種高·潮後的苦悶叫做「拔出悔」。

我帶着那三盤錄像帶回家,很快發現,這件事情不能用錄像機做。我聽一遍,記不下來聽到的全部內容,用錄像機倒帶重放,又慢又毀磁頭。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哥哥的反動《跟我學》就鎖在第二個抽屜里,伸手可及。我擔心我把持不住,再看一遍資本主義有多麼腐朽沒落。我的時間不多了,好些活兒要干,我不能浪費體力。於是我改變了策略,我拿錄音機錄下來錄像帶里的講解,再根據磁帶把講解內容聽寫下來(錄音機倒帶重放快多了),然後逐句翻譯。我帶了錄音機和磁帶回學校,家裡誘·惑太多,又沒人給我做飯吃。

狂幹了五個小時,我基本把錄像帶中的英文聽寫下來了。頭暈腦脹,得歇歇腦子,我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點着一棵煙,煙灰彈到床頭一個空酸奶盒裡。

宿舍里清靜無人,有女朋友的找女朋友去了,沒女朋友的回家了,厚朴去學校圖書館借組織學的教學參考書了。我們下一門課該上組織學了,從組織的水平,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的身體。像其他科目一樣,中國的教材和國外的沒法比,人家一、兩年更新一次,出新的一版,經典教材往往已經有十版以上的歷史,並且印刷精美,圖例清晰。國內的教材五年不更新一次,教材用紙比我們小時候當手紙用的《人民日報》還差,上面的圖片如畫符捉鬼。我姐姐在網上讀國內的新聞,說有個外科醫生把病人的肝臟當成脾臟切下來了,問我,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一個像塊大三角鐵,一個像個鞋底,怎麼可能搞錯?我說,你回來看看這些醫生是讀什麼樣的教材學出來的,就不感覺奇怪了。學校圖書館有新版的外國教材供我們參考,但是不夠人手一冊。尤其是圖譜類,彩色銅版印刷,價錢太貴,圖書館一共也沒有四、五本,講課老師還要私留一本,不能讓學生比自己還清楚,所以常常借不到。厚朴總能借到,他動手奇早。「笨鳥先飛,我不笨,還先飛,就能飛得老高老高。」厚朴說。我想像厚朴這個胖子,展翅高飛的樣子,常常笑出聲來。厚朴借回書來,怕我們找到,總藏得很隱蔽,然後就「此地無銀三百兩」,向我們宣傳,尊重別人隱私是個人成熟的標誌,是社會文明的寫照。但是我們幾個很少在乎個人成熟或是社會文明,需要看圖譜的時候,亂翻厚朴床鋪。就這麼點地方,要找總能找到,比去圖書館方便。但是有時候,把厚朴夢遺後沒來得及洗滌的內褲也搜出來,噁心半天。六個醫學博士擠在一間十二、三平米的宿舍,還有什麼個人隱私、社會文明好多講?

我睡上鋪,床很短,人躺在枕頭上,腳伸一伸碰到床另一端的鐵欄。對着枕頭的一邊是一面牆,剛從北大搬到醫大的時候,我女友用大塊白紙替我裱了一下那面牆。本來還要扯幾尺布,把床四周罩起來,創造個人空間。我女友問我喜歡什麼樣的圖案,是米老鼠還是牡丹花。

我說:「算了吧。」

「為什麼?」

「我也不是女孩子,要在床上換乳罩,不好意思讓室友瞅見我的大小。即使我要換內褲,在被窩裡可以進行,外人看不見。」

「還有呢?」

「我也不自·慰,我有你,即使我要自·慰,我有垂楊柳的小屋,要自提也不用在宿舍床上。」

「其他原因?」

「再說,同宿舍其他五個人都掛了床簾,我掛與不掛,效果一樣。」

在我對面的牆上,我貼了一幅仇英的設色立軸山水,很好的印刷,我從燈市口東口的中國書店找的。我喜歡從范寬到朱耷,所有好山水。好的山水看久了,我的空間、時間就會錯亂,人就在山水之間,一頭花香霧水,看不見宿舍里骯髒的飯盆、水杯、牙缸、換洗衣服、桌椅板凳。我看過一幅漫畫,犯人把獄室牆上的窗戶勾了邊,畫兩根天線,仿佛電視機,以後典獄長從窗口走過,向裡面張望,犯人就微笑。

我的床上到處是蟑螂,辛夷睡在我下鋪,說他做夢都夢見,蟑螂屎從我床上簌簌掉下來。我告訴他,那不是夢,有時候蟑螂和它們的屎一起掉下來,所以睡覺的時候千萬別張大嘴。我的書沒其他地方擱,我在床靠牆的一側,高高低低碼了一溜。蟑螂除了喜歡甜食,還喜歡書,它們喜歡容易藏身的地方。我對它們的感覺,從厭惡到無所謂到相安無事,與我對好些靚麗姑娘的感覺殊途同歸,從驚艷到無所謂到相安無事。

我的書是蟑螂的都市。小到芝麻、大到花生,不同發育階段的蟑螂徜徉其間。我帶了一本精裝的《魯迅全集》到學校,不小心水泡了,硬書套中間凹陷下去,我放到書堆的最底層,想壓平它,結果成了蟑螂的市政廳,它們在那個凹陷處聚會,討論它們認為重要的事情。我閒極無聊的時候,我猛然掀開《魯迅全集》上面壓着的書,《魯迅全集》上的大小蟑螂被突如其來的曝露驚得六神無主。最大的一隻肥如花生,趴在燙金的「迅」字上,一動不動,時間一時凝固。三、四秒種之後,蟑螂們回過味兒來,互相交換一下眼神,隨機分成兩組,第一組朝「魯」字,第二組朝「集」字,分頭逃去。在我還沒下決定殲殺哪組之前,全數消失。

夜裡,不開燈,宿舍里也不暗。宿舍的窗戶正對東單銀街,五色霓虹泛進房間,五色眩目。一家叫做「新加坡美食娛樂中心」的光匾就在我們樓下,時明時暗,我的夜晚不是黑的。那個娛樂中心的南側,是新開胡同。八點以後,天一黑,就有一家人在胡同口支個鐵皮灶,賣炭烤肉串。男的戴個花帽,女的披個花圍巾,兒子套個花褂子流個青鼻涕,一家人冒充新疆人。男的烤,女的收錢,兒子負責把風,看是否有工商執法前來收繳,肉串沒了,兒子還負責騎車到不遠的一間小房去取。男的富有創新意識,他們烤的肉串種類可多了,羊肉、板筋、羊腰、雞心、雞脖子、雞腿,要肥有肥,要瘦有瘦,撒上孜然、辣椒末、精鹽,炭火一燒,青煙一起,可香了。女的充滿經營頭腦,烤肉攤兼賣啤酒、「娃哈哈」、口香糖,還配了幾把馬扎兒,讓人坐下來吃好、多吃。辛夷、黃芪掏錢請我吃了一回,見我沒鬧肚子之後,放心地吃上了癮。我們常一人買十串、二十串當夜宵,就啤酒,王大一學期之內坐塌過老闆娘兩把馬扎兒。十點來鍾,小姐們到娛樂中心上班之前,到烤肉攤吃工作餐,上班的時候好有精神有力氣。看着她們,小小的姑娘吃那麼多烤肉串,我們想,有錢的大老闆挺難對付,這碗飯也有難吃之處。有三、四個小姐,我們常見,臉熟。她們買十串羊腰、一瓶「娃哈哈」,羊腰不許烤老,少放鹽,多放孜然、辣椒末。胡同口挺黑,看不清她們的面目,炭火間或一旺,冒出火苗,看見她們塗抹得感覺誇張的油彩。我們坐在馬扎兒上,就羊肉串喝啤酒,仰頭看她們,覺得她們高大而美麗。她們吃完,簽子扔了,買一包「綠箭」口香糖,打開包裝,幾個人分了,一邊嚼,一邊從小挎包里拿出瓶香水,噴去身上發上的膻味。一時風起,烤肉攤的青煙散開,她們輕薄的衣服飄搖,向娛樂中心走去,我們聞到香氣,看她們穿了黑色長絲襪的大腿,消失在青煙里。

晚上兩點,娛樂中心的霓虹準時熄滅,一些人懨懨地出來,鑽進門口等着拉最後一趟活兒的「夏利」車,悄然而去。沒有了霓虹,月亮現出本來的藍色,月光撒落,濺起街上的塵土。天涼如水,夜靜如海。一個喧鬧的城市真正睡去,我的大城像是沉在海底的上古文明。這種時候,我常狐疑,女鬼會從某個角落出來,她穿了黑色長絲襪,輕薄的衣服飄搖,她有一頭又黑又長的頭髮。

我的初戀有一頭又黑又長的頭髮,我高中的時候常常感覺她是一種植物。我在北大讀醫學預科的時候,上過兩種植物學,我都學得很好。植物分類學教授,體健如松,頭白如花。植物教授說,植物分類學是一門很有用的學問,比動物學有用。如果學好了,以後我們和社會上的姑娘談戀愛,在街上閒逛,可以指給她們看,這是紫薇,這是玉簪,這是明開夜合,她們一定對我們非常佩服,然後我們再告訴她們這些植物都屬於什麼科什麼屬什麼種,她們一定對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我們知識豐富。相比之下,動物學就沒有如此有用,你和你女朋友走在大街上,絕不會有野獸出沒供你顯示學問。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在燕園裡跟着植物教授遊走玩耍,採摘植物標本。我做了一個棣棠花的標本,夾在信里寄給我初戀,固定標本的紙板上寫了「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我是個快樂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到我初戀這裡就忽然敏感而深沉。那個夏天,我和我初戀逛團結湖公園。這個公園就在她家樓下。她弟弟在家,那個夏天她弟弟一直在家,我說不如逛公園去吧,好像上次逛公園是小學時的事情了。我初戀換上白裙子,粉上衣,頭髮散下來,又黑又長,解下來的黑色絨布髮帶套在左手腕上。那天陽光很足,我還是想起了女鬼。如果我的初戀真的是種植物,她只有通過女鬼的形式才能展現人形。我的初戀說,她很喜歡我寄的棣棠花標本。我們坐在公園的一個角落裡,地勢隱蔽,一隻小而精緻的昆蟲從我們坐着的條凳前經過,氣質不俗。我初戀問我,這個昆蟲叫什麼名字。我說,我剛學完植物學,動物還沒學到,無脊椎動物學要到下學期才上。我初戀說,好好學,我想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後來,我動物學得了優秀,我知道了關於那種昆蟲的好些事情,我還找到了一張美國印的明信片,上面印了這種昆蟲交配時的場景。我初戀已經坐進了大奔,和少壯處長一起意氣風發了。我再沒逛過那個公園,沒見過那種蟲子,我想我初戀也早就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