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八章:陰湖陽塔 · 二 線上閱讀

我不知道我們學醫的為什麼要學這些東西,我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中耳炎和知道不知道耳骨是從頜骨演變而來有什麼關係。學這些東西,不全是享受。我學C類數學就學得頭大如斗。顯然我祖上的才女,不夠自由奔放,沒有抓住機會和外星人野合,就像現在我姐姐,在美國多年,也沒搞定美國猛男弄張綠卡。我高數考試的時候,我數了數,一共十一道題,我做出六道半,考試的後半截,我一直在計算,我能及格的概率。上人體解剖的時候,白先生問,有沒有人知道人類的拉丁學名,他期望沒人回答,他好自問自答,顯示學問。我舉手說,是HOMO SAPIENT。白先生反應很快,立刻說,也就是我們醫大的能答出這樣的問題,我們有其他醫校沒有的幼功,有北大的基礎訓練。白先生說,病人首先是人,活在天地之間的人,然後才是病人。所以要了解病人,先要了解人,要了解人,先要了解人所處的天地江湖。如果一個醫生希望病人別來找他,而是把硬化的肝臟或是潰瘍了的胃放到紙袋子裡寄給他,他這輩子就完蛋了,他永遠成不了一代名醫。醫大的教育是讓我們成為名醫,成為大師,課程自然要與眾不同。我們當時聽了,頗為得意,胸中腫脹,覺得自己將要成為一個人物,就像青年的時候第一次聽到政治家說,世界終究是我們的。我長到好大才明白,這完全是句廢話,老人終究是要死的。而且,這世界到底是誰的,一點也不重要。我總結出一個鑑別騙子的簡單方法:如果有人問你,想不想知道如何不花錢、省錢、不費力氣掙大錢,他一定是要騙你錢。如果有人問你,想不想知道什麼是世界本原、什麼是你的前世和來生,他一定是要騙你的靈魂。如果有人問你,想不想知道世界到底是誰的、到底如何才算公平,他一定是要騙你十幾年的生命。

在我心智發育的黃金時代,我和我的女友互相學習彼此的身體,學習如何在一起。這同樣是一個偉大的過程。

街上的人很多,我都不認識。北大里的人很多,儘管多少有些臉熟,我也不能不經過同意,撩開她的襯衫,撫摸她的乳··房。從這種意義上講,我好像只認識我的女友。按照趙氏理論,世界像一張白紙,捅破一個洞,就可以到另一面去,另一面就是各種宗教在不同場合反覆描述的天堂。我伸出我的男·根,像是伸出我的手指,我在我女友的身體裡捅破一個洞,我到了世界的另一面,那裡是天堂嗎?

從傳統意義上講,我的女友幾乎在各個方面都是個好學生、健康青年。她認真聽講,決不遲到。她堅持鍛練,身強體壯。她不吃致癌食品,不胡思亂想。但是,從傳統意義上講,我的女友在一個方面絕對不是個好學生、健康青年。她對的我身體的愛好,大大大於我自己對我身體的愛好,按照傳統定義,她稱得上淫蕩。

「你別生氣。」我推了單車和我女友在未名湖邊行走。當我很嚴肅地告訴我女友,我覺得她很淫蕩的時候,她滿臉怒容,一副想抽我的樣子。「淫蕩在我的詞典里,絕對是個好詞,就像《紅樓夢》里說賈寶玉是天下第一淫人,是在誇他。」

「你可以給我好好講講,淫蕩如何是個好詞。」她火氣未消,她暗含的意思是,我講不出來,還是要抽我的。

「我一直以為,男人是否美麗在於男人是否有智慧,不是聰明而是智慧。比如司馬遷宮刑之後,依舊魅力四射,美麗動人。女人是否美麗在於女人是否淫蕩,不是輕浮不是好看而是淫蕩。我要是個女人,我寧可沒有鼻子,也不希望自己不淫蕩。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所有魅力四射的女人都十分淫蕩?這是秋氏理論的重要基礎。」

「你不用擔心,你要是女人,你有足夠的能量讓周圍雞飛狗跳的。我還是不喜歡淫蕩這個詞彙,你可以用在別的女人身上,不要用在我身上。我對你一心一意。」

「智慧可以大致分兩種。一種是智慧是達芬奇式的智慧,無所不包。達芬奇畫過畫,教過數學,研究過人體解剖,設計過不用手紙的全自動抽水馬桶。另外一種智慧是集中式的智慧,比如那個寫《時間簡史》的教授。他全身上下,只有兩個手指能動,只明白時間隧道和宇宙黑洞。淫蕩也可以大致分兩種。一種是對任何有點味道的男人都感興趣,另一種是只對一個男人感興趣。林黛玉和你都屬於後一種。」

我女友沒有說話,但是臉上要抽我的表情已經沒有了。姑娘們好像總願意和林黛玉那個癆病鬼站在一塊。

「其實淫和盪還不完全是一回事。」我說到興起,常常思如泉湧,擋都擋不住。在這個時候讓我閉嘴,比在我高·潮到來前一分鐘,一桶冰水澆進我褲襠,對我身心的摧殘更嚴重,更為狠毒。我女友在幾年之後發現了這一點,經常應用,但是在北大的時候,她還不知道。每次我說到興起,她都默默地聽我一泄如注。「套用陰陽的說法,淫屬於少陰,盪屬於少陽。說具體一點,用文字做比喻,勞倫斯的文字屬於淫,亨利米勒的文字屬於盪。如果有人說我的文字淫蕩,真是誇我了。」

「會有人說的。還會有人說你這個人本身就很淫蕩。」

「只對你。」

「真的?」

「真的。」

「你喜歡我淫蕩嗎?」我女友問道。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走到水窮處,暮春了,天上沒有雲,夜很黑,風很暖。我女友搶過我的雙手,放在她腰的兩側,我的單車隨重力慢慢倒在路邊的草叢裡,車筐里的飯盆像風鈴般叮噹作響。我雙臂鎖了我的女友,她的頭髮和眼睛在我的頜下,她的雙腿用力,我倆一起挪進路邊的一棵丁香樹。那棵丁香樹很大,覆蓋四野,在我們周圍,像是一個巨大的帳篷。丁香花開得正盛,透過枝葉,挺好的月亮,丁香花點點銀光閃爍。

「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底有多淫蕩?」我女友問道。

「做夢都想。」

「人做事要有節制。我做事向來有分寸。你知道不知道,丁香花大多是四瓣的,你如果摘到五瓣的丁香,上天就滿足你一個願望,不管這個願望多不實際,多不符合原則。我現在隨便摘一枝丁香花,從遠枝端開始數,數十朵丁香花。如果我在這十朵之內摘到五瓣的丁香,我就讓你知道我有多淫蕩,否則你騎車帶我回宿舍,快十一點了,大媽要鎖宿舍門了。」

我的女友隨手摘了一枝,映了月光,從遠枝端開始,辨認丁香花的瓣數。十朵丁香花里,五朵是五瓣的。我的女友輕輕一笑,眼波動盪。她的雙手像蛾的雙翅在我的身體周圍上下飛舞,最後停在我的腰間。夜深了,沒有蝴蝶,蝴蝶都睡了。

「我不喜歡你穿牛仔褲。」她慢慢說道。

「你喜歡我穿什麼?」我問。

「我喜歡你穿運動褲。我不是送過你一條挺好的運動褲嗎?」

「為什麼喜歡我穿運動褲?」

「我可以方便地感受你的勃起,可以方便地放我自己進去,可以方便地脫掉它。」

「我也不喜歡你穿牛仔褲。」我說。

「你喜歡我穿什麼?」她問。

「我喜歡你穿裙子。」

「為什麼?」

「穿裙子方便。」

「方便什麼?」

「方便我犯壞。」

我的女友緩慢地親我,親得很深,親得很有次序,由上到下,到很下。畢竟是受過嚴格理科訓練的人。

「你身上有種味道。」她說。

「胡說,我今天剛洗澡。」

「和洗澡沒關係。是從你身體裡發出的味道。」

「我也不是糖尿病晚期,沒有酮中毒,不會有爛蘋果味。我儘管愛好胡思亂想,但是還沒到精神錯亂,不會有老鼠味。」

「是種很好聞的味道。你還記得不記得,第一條顱神經是嗅神經,嗅神經和腦子裡古老的海馬回相連,與性慾關係密切。」

「所以香水是個大買賣。」我女友的頭髮散開,濃密零亂,在我的腰間波濤翻滾。我像是站立在齊腰深的水中,波濤洶湧,我站立不穩。我透過散開頭髮的間隙,看到丁香樹下灑落的月光和震落的點點丁香花,好像海底點點星火和遊動的魚。

「把你的味道做成香水,多少錢我都買。」她的動作不停,她的聲音斷續。「我跟你的時候,我一點也不精明。我對你沒有自制力,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會越軌。我原來想,你要是敢跟別人,我先騸掉你的小弟弟,再割掉你的舌頭。我想,你就廢了。我現在發現,我錯了,沒有了小弟弟,沒有了舌頭,你還有你骨子裡的味道,你還是淫蕩依舊。」

「我只要你,只有你好,只有你抱着舒服,比枕頭還舒服。」

「你的邏輯不對,別把我當文科小姑娘騙。你沒上過別人,怎麼知道別人不好。世界很大,姑娘很多。」

「已經挖到了金子,為什麼還要繼續挖下去呢?」

「我真想這樣抱你,一天、一年、一輩子。在醫大這八年,你好好陪我好不好?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這麼讓我上癮。我沒有對其他任何事情上過癮。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把我拴得那麼緊。」

「為什麼你說只讓我陪你八年?」

「你想陪我多久?」

「你讓我陪多久我就陪多久。」

「你說八年過去之後,我們還分得開嗎?」

「現在就已經很難了。」

我在她裡面,我還能說什麼。我想起十朵丁香花中的五瓣丁香,感到宿命。但是後來我很快發現,這棵丁香樹是個變種,整個一個騙子,它開的花,五瓣的比四瓣的多。一些理化因素可以使動植物發生變異,比如核輻射等等。根據這棵丁香的經驗,我覺得,野合也應該算是誘發變異的一個因素。多少年來,不知道有過多少人在這棵樹下相識、相知、相擁、野合,多少人許下願,摘下過多少丁香花以占卜從相識到相知到相擁到就地野合的時機。我女友後來也發現了這棵樹的妙處,當我們需要決定一天亂搞幾次的時候,她就拉我到這棵丁香樹下,莊重而虔誠地對我說:「丁香花絕大多數是四瓣的,五瓣丁香絕無僅有。我們以學業為重,嚴格要求自己,我現在隨便摘一枝丁香花,從遠枝端開始數,數十朵丁香花。我在這十朵之內摘到幾朵五瓣丁香,你今天就可以壞我幾次。要是一朵五瓣丁香也沒有,你我一次也不許壞,相敬如賓,端正思想,一起去三教上自習。」

我們離開這棵古怪丁香樹的時候,已經十二點了。往常要是鬧到這時候,我女友總是惴惴地推算,是哪個大媽值班,那個大媽和她熟不熟,好不好說話,好開門放她回宿舍。如果大媽不開門怎麼辦。回宿舍,會不會讓魏妍、費妍、甘妍這些人看見。她們看見會不會說三道四等等。那天,從我們走出丁香樹到她宿舍樓,她一句話沒說,在分開的時候她告訴我,我的東西的味道像極了臭椿花的味道。

北大校園裡有很多臭椿樹,好像總在開花,校園裡常常一股臭椿花的味道。我女友說「我的東西的味道像極了臭椿花的味道」,我對這一論斷印象深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總感覺北大是個淫蕩的地方。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園子,有那麼多老北大才子的鋪墊,有現在臉上有光、眼睛裡有火的少年才俊,難免不成為一個淫蕩的地方。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但是我想,老北大的才子們,至情至性之人,我們能夠想象的地方,他們也都能想起來,在那些地方,犯犯壞。這就是歷史。我在我能夠想象的地方犯壞,寫下「到此一壞」,感覺今月曾經照古人,無數至情至性的前輩學長就躲在這些地方的陰暗角落裡,替我撐腰。這就是歷史感。在一個沒有幾十年歷史的地方,我無法感到淫蕩,就像面對一個沒有在江湖上晃蕩過幾年的姑娘。

臭椿花的味道和這種氣氛好像影響了好些人。

舉手投足之間有儒雅之風的黃芪,頻頻被幾個日本、韓國遊學而來的大男人騷擾,他們送了黃芪不少日文和韓文的唱片,黃芪在宿舍里放多了,我慢慢也能聽出這兩種語言的區別。黃芪和那些人在勺園宴飲多次,喝得小臉紅撲撲的回來,告訴我,那些人古文極好,有空,我應該和他們聊聊,說其中一個人寫得一手很好的懷素體狂草,背出的俳句深有禪意。黃芪問中文系的小李,什麼是龍·陽之好,什麼是斷袖之誼。小李對黃芪說,那些日本人韓國人是想知道,你對他們的興趣是不是比對女生大得多。黃芪酒勁兒忽地上來了,立刻要躥將出去操他們的媽媽。要不是我和小李攔着,那天沒準要出人命。北大是個很敏感的地方,清華可以死個人,北大不能死只雞。當時又是春夏之交,正值某個周年,不敢隨便出事的。

厚朴常常哭喪着臉,跟我們訴苦,說老有人摸他,這些人里有男有女,其中還包括魏妍,這些人里沒一個好人,「胖子也不是隨便給人摸的呀」。我們勸厚朴,首先要理解那些群眾,胖子天生麗質,冬暖夏涼,是放手的好地方。厚朴又天生好皮膚,琳琅珠玉,光映照人,魏妍就是聽男生狂說厚朴膚如凝脂,才大着膽子問厚朴,能不能讓她輕輕摸一下,厚朴紅着臉答應了。厚朴事後對我們說:「做男生的,不能那么小器」。黃芪根據自己的遭遇,獻厚朴一策:再有人摸他,不論男女,厚朴應該採取主動,往死了親膽敢摸他的人,然後幽幽地說:「你是我親的第一個女人」。厚朴用了一次,立刻成為新聞,之後再也沒有人隨便褻玩我們厚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