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五章 一地人頭 · 三 線上閱讀

「你們要材料做什麼呢?」接待我們的是一個中年胖婦女,戴個眼鏡,穿了一身國產套裝,把全身不該顯出來的肉都顯了出來。中年胖婦女打量我和辛夷,一個黑瘦有須,一個白胖有須,都戴眼睛,她顯然心裡打鼓,拎不清我們的路數。

「當然是要了解你們的機器了。不了解我們怎麼能下決心買呢?」辛夷說。

「當然當然,請問您二位是哪個醫院的?」胖婦女的戒心還沒消除,看來她的展台被職業展覽參觀者搶得挺慘。

辛夷報出我們醫院的名頭,胖婦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咳,自家人。你們郭主任前天還和我吃過飯呢。我給了他好幾張展會的票,他答應來的,沒準一會兒就過來。你們二位是剛分去的吧,我好像沒見過,請問二位貴姓?」

「我姓辛,他姓秋。我們是剛剛分來了,才報到。」

「我給你們準備三份材料,兩份是你們二位的,另一份是給郭主任的。萬一郭主任不來展覽,麻煩二位替我給送去,再帶個好。」胖婦女一邊說,一邊從抽屜里拽出三個裝好的袋子,又從抽屜其他地方摸出十幾杆水筆,分別放到三個袋子裡。「有什麼不清楚、需要討論一下的,千萬來電話。我的名片夾在材料首頁。」

「您別這麼客氣,我們剛剛到麻醉科,人微言輕,沒什麼用的。」辛夷反倒不好意思了。

「話不是這麼講的。你這樣的小伙子,我一看見就喜歡。將來肯定有出息,不出三年,就是副主任了。我這個人就是實在,不像其他人那麼勢利,看人下菜碟。話又說回來了,你們剛到,買不買什麼機器,買誰家的機器,可能沒什麼發言權。但是你們說壞話的權力和能力還是有的。看你們的樣子,戴個眼鏡,說起壞話來一定挺行。」

「您真是又和善又精明,生意一定紅火。」辛夷不由自主地開始拍馬屁。

「不是我夸,我們的機器好,信我的人也多,我從來不說空話。相信我,相信我的機器,我的生意自然不錯。辛大夫,我看你也不錯,要是醫院幹得不愉快了,出來做我這行,也一定是好手。你別笑,我不是跟什麼人都說這種話的。比如我就和郭主任說得很明白,老郭,千萬別想轉行,你當麻醉科主任,能得意死。賣醫療儀器,得煩死。老郭有個特俊的閨女,最近怎麼樣了?」

我早就聽膩了辛夷和這個胖女人互相吹捧,聽到提起老郭大夫的女兒,頓時來了精神:「小郭大夫可是我們醫院的一朵鮮花呀!儘管老郭大夫年輕的時候號稱我們醫院四大醜女之一,但是老郭大夫找了一個如花似玉的花旦當老公,老公也姓郭。郭叔叔的基因顯然比郭大夫的強悍,全灌到小郭大夫身上了,沒給老郭大夫的基因多少用武之地。」

「可不是,瞧人家閨女怎麼長的,一朵花似的。」胖女人慨嘆。

「我們辛大夫也不錯呀,我們同屆的女大夫在浴室聽到好些小女護士、小女大夫夸辛夷,什麼人長得又帥,又和善,技術又好,誇得跟花無缺似的。最近在病房,小郭大夫有事沒事總找辛大夫。」

胖女人感覺到辛夷可能存在的商業價值,再次很嫵媚地看了辛夷一眼:「辛大夫,小郭大夫可是名花耶,連我都聽過不少故事喲。」

「雖說小郭大夫是名花,但是辛大夫也是名糞呀。當初我們班上評選班花之後,為了配合班花評選活動,又舉行了爭當名糞活動,讓名花能夠插到名糞上,有所歸屬。辛大夫就是我們爭當名糞活動中湧現出的名糞。」

「這麼說辛大夫已經有主兒了?」

「你別誤會。我們的班花最後插到一堆洋糞身上了。辛大夫雖然是名糞,但是吸引力還是不如洋糞。」

「我們先走了,到別處看看。」辛夷不想被埋汰得太慘,硬拉我往別處走。胖女人死活讓我們留下聯繫電話,辛夷習慣成自然地把胡大爺的電話留下了。

在展廳很顯眼的一角,我們見到了傳說中的毛大師兄。毛大師兄梳了個大背頭,打了髮膠,油光可鑑。他前前後後招呼着,照應他的大場子。這個大場子的一角,很冷靜地站着一個婦人,大手大腳大高個,一臉橫肉,目露凶光,好像場子裡什麼事情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我們對照王大的描述,料定這個婦人就是毛大的老婆李小小。李小小穿了一身鼠青色名牌套裝,我姐姐告訴我,名牌套裝的好處就是遮醜。李小小裹在這身套裝里,竟然有一點點嬌羞之態,讓我覺得名牌就是名牌,為了這種效果,多花個幾千元也是值得的。

傳說中的李小小雖然完全存在於毛大的軼事裡,但是比毛大更加生動。按照王大說法,在李小小眼裡,女人原來分為兩類:一類是對毛大有邪念的,另一類是對毛大沒有邪念的。但是李小小很快發現,第二類的女人人數太少,分和沒分一樣。於是把女人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現在對毛大有邪念的,第二類是過去對毛大有邪念的,第三類是將來會對毛大有邪念的。另外還有一些交集,比如過去對毛大有邪念現在還有的,現在對毛大有邪念但是將來也不會悔改的等等。王大老婆班花坦然承認,雖然她知道王大稟賦異常,「男手如棉,大富貴」,但是在她體會到王大雙手的妙處之前,曾經暗戀毛大多年。班花認為,毛大對世界有一種簡單而實在的態度,讓人砰然心動,「我他媽的就這麼做了,你把我怎麼着吧?」然而班花對毛大的邪念因李小小在大庭廣眾之下的一聲棒喝而消散,李小小不指名地大聲說道:「想和我們家毛大好,你知道我們家毛大穿幾號內褲嗎?」這是一個看似簡單而暗含殺機的問題,班花知難而退,從此常常念叨一句話:「毛大只有不在李小小身邊的時候才像個男人」。從這個角度看,李小小是王大的戰略盟友,李小小是很多人的戰略盟友。所以王大和李小小的私交相當不錯,經常從李小小處聽來各種黃色歌謠和葷笑話,然後到我們宿舍來顯擺,讓我們知道他也是頗認識幾個真正壞人的。

「毛先生。」辛夷湊上前去,兩眼放出崇敬的光芒,很恭敬地叫了一聲。

「您好。您是?」

「我是醫大的。論輩分應該是您的師弟。常聽王大和其他人說起您的事情。今天來看展覽,想着或許能見到,結果真見到了。」辛夷接着說道。

「醫大的,還客氣什麼,叫我毛大。王大這個混蛋肯定沒說我什麼好話。他是不是還到處請小師妹跳舞?我呆會兒就給班花打電話。守着班花還不知足,太過分了。你在醫大住哪屋?」

「617。」

「我也住617!我原來睡靠窗戶的下鋪。」

「我現在睡你原來睡的床,床頭你刻的詩還在呢。」

「小小,過來,這是咱師弟,醫大的。他現在就睡咱倆睡的那張床。」毛大招呼李小小和我們見面。

「不是咱倆睡的那張床,是你睡的那張床。我上學的時候,沒和你睡一張床。」李小小糾正毛大。

「嘿嘿,這件事咱們可以去問胡大爺。胡大爺經常為我鳴不平,為什麼同在一張床上睡,你越來越胖,我越來越瘦。還有還有,有詩為證。師弟,床頭刻的詩是怎麼說的?」毛大顯然心情很好,有師弟看到他一個人挑這麼大的一個場子,又很崇敬地看着他,很是得意。

「一張小床,兩人睡呀。三更半夜,四腳朝天。五指亂摸,溜(六)來溜去。騎(七)了上去,拔(八)不出來。久(九)而久之,十分痛快。」

「就是嗎,那是我一句,你一句,一句一句對出來的。仔細看是兩種筆體,都特難看,最難看的是我的。我明天回宿舍一趟,把刻的詩照下來。將來讓咱們姑娘兒子瞧瞧,我和他們媽媽原來多浪漫。」毛大看了李小小一眼,充滿深情,小小的目光也似乎溫柔起來。展台周圍好些人,等着向毛大詢問情況。毛大和我們聊天的態度,明明白白告訴周圍人,「你們等着。」好像他們都不是生意,都沒有我們談「一張小床」重要。我暗想,班花暗戀毛大,不是毫無道理。

「你們都別走,等會兒,會散了,咱們一起吃飯,好好聊聊。」毛大對辛夷和我說。辛夷自然樂意,自動跑進展台,幫李小小和毛大打起下手。我正要開始幫忙,一扭頭,竟然看見了柳青。

柳青所在的展台在展廳的另外一頭,和毛大的展廳對着。柳青背對着我這個方向,正爬梯摸高、撅着屁股往牆上掛一塊展板。儘管是背影,我肯定是柳青,我記得她的腰肢,也只有柳青能把套裝穿出那種樣子。她穿了一套明黃色的,頭髮盤起來,在大廳的燈光下,顯得很高,頭髮很黑,整個人很明亮。我所在的學校里,好像所有姑娘都對穿衣毫不關心,仿佛美化社會環境不是她們應盡職責似的。柳青的展台里,還高高低低站了幾個男的,其中還有一個外國人,穿的都挺正式,應該也是公司的人,搞不懂為什麼還讓柳青爬梯摸高撅屁股。

我走過去,叫了柳青一聲。柳青轉過頭,眼睛裡亮光一閃:「嘿,秋水,怎麼會是你?考完試了嗎?考得怎麼樣?考完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我不是人都來看你來了嗎?你好不好呀?」我說。

「又耍貧嘴。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這兒。」

「我雖然不知道你在這兒,但是我想,我要見到柳青姐姐,我想的足夠虔誠,這不,就見到了。」

「好了,不貧了。幫我干件正經事,你離遠點,看我的展板掛得正不正?」

「挺正的。你沒告訴過我你是賣醫療儀器的。」

「你也沒問過我呀。」

「這不重要。我來看展覽,我師兄在那邊也有個展台。」我指了指毛大他們。

「哦。毛大是你師兄?我倒不知道毛大原來是學醫的。」

「你們賣什麼?毛大賣MRI。」我問。

「我賣流式細胞儀。」

「你是小頭目?」

「我是中國總代理。」

「那是大頭目。流式細胞儀是什麼東西?」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簡單的說就是以細胞為研究對象,經過染色,能將不同的細胞分開等等。」柳青從梯子上跳下來,把兩隻胳膊伸給我,「我兩隻手都弄髒了,幫我撣撣,把袖口再挽起來一點,還有點活兒要干。」

我替她撣了撣灰,按她的要求把袖口往上挽了挽。其實柳青沒有看上去那麼瘦,胳膊挺圓,挺有肉的。「要不你去洗洗手吧,剩下的我幫你干吧。」

「髒一個人手就好了,你別動。你別走,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你不是要橫下一刀宰我嗎?」

「不會的。你的流式細胞儀好賣嗎?」

「機器挺貴,但是出結果快,不少人買。能做輔助檢查,從病人身上回錢,又能出文章。」

我隨手翻了翻台子上擺的材料,翻譯得狗屁不通的英式中文。「那邊金髮碧眼的是你請的外國專家?我去問問他什麼是雙激光技術,什麼是程序化細胞死亡。」

「他是我請來裝樣子的,招人的,什麼也不會。你別攪我的場子,好好呆會兒。呆會兒咱們吃飯去。」柳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