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五章 一地人頭 · 二 線上閱讀

這種認真大氣的態度要歸功於我們從小接受的平民教育。我們從小就講「五講四美三熱愛」,小學的時候講到講衛生,老師們就動員我們去消滅方圓五里的蒼蠅,顯示學校也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地方勢力。小學老師從來不相信我們能主動做任何有益於社會的正經事,我們也從來沒給老師任何可以相信我們的理由。我們考試作弊,上課說話,下課打架,議論女生的乳··房發育,互相充當彼此的爸媽模仿家長簽字。小學老師講,既然要消滅蒼蠅,就要落到實處,就要嚴格把關,就不能像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一樣搞浮誇。打死一隻蒼蠅,就收集一隻蒼蠅的屍體,帶到學校給老師檢查,在上午第二節課後,加餐前,清點數目,有十隻蒼蠅屍體的,得一面小紅旗。有一百隻蒼蠅屍體的,課間操的時候,上領操台站立五分鐘,接受大家的景仰。有一千隻蒼蠅屍體的,戴大紅花,扭送到區里介紹滅蠅經驗,學期結束的時候,評選三好學生優先考慮。我們的積極性被極大地調動了,各家的火柴盒和味精桶都被騰空了裝蒼蠅屍體了,每天的前兩節課都沒心思上了,就等二節課後,當着老師的面,手把手,一隻一隻點蒼蠅。明面上的蒼蠅很快就被消滅光了,我才得了一面小紅旗,我們樓下的三妞子都上領操台站了三回了。家長下班的時候,我站在陽台上,看着灰頭土臉的人、沒頭沒臉的人污泱污泱地從起重機械廠、通用機械廠、光華木材廠、內燃機廠、齒輪廠、軋輥廠、北京汽車製造廠、機床廠、人民機械廠、化工機械廠、化工二廠擁過我家樓下,我熱切地遺憾,為什麼他們不是蒼蠅呀?蒼蠅屍體的黑市已經形成,可以用話梅、彈球、繃弓子交換蒼蠅屍體,但是常常有市無價。我老爸是精工機械的專家,用鐵絲和紗網給我做了個招蠅罩,蒼蠅飛進去就休想飛出來。為了吸引蒼蠅飛進去,我把全家的臭東西都搜羅來了:老爸的鞋墊、哥哥的襪子、我的大腳趾泥(當時我還不認識厚朴)、拾掇魚剩下來的魚頭和內臟。但是還是沒有多少蒼蠅來,我很快發現了問題的結症。三妞子家太臭了,方圓五里,沒有什麼地方比三妞子家更臭了,蒼蠅都去她們家了。她家三個女孩,沒房子住,就着公共廁所的一面牆蓋的臨時房,三妞子家就是廁所呀。三妞子家的三個姑娘都是當男孩子養的,個個慓悍,以三妞子為甚,三妞子如狼似虎的兩個姐姐,見了三妞子都只有低眉順眼的份兒。三妞子從小小便不蹲下,覺得那樣太丟份兒,她總岔開腿站着撒尿,時至今日,柔韌性都很好,橫叉一劈就下去。三妞子常常受同學笑話,說她長年一身廁所味道,三妞子再打那些笑話她的人,還是這種名聲,人心是不屈於強暴的。如今號召消滅蒼蠅了,三妞子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她絕對不放過。明面上的蒼蠅被殲滅了,廁所成了蒼蠅唯一的集散地。三妞子下了學就往自家廁所跑,一邊自己打蒼蠅,把屍體裝進火柴盒裡,計下數目,一邊趕走偷獵者。別的小孩,上廁所可以,但是不能帶蒼蠅拍進去。為了確保沒人帶蒼蠅拍進廁所,三妞子常常尾隨別人進廁所,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以防他們從兜里掏出個摺疊蠅拍或是背後藏着個什麼。我明顯打不過三妞子,我爸好像也不是三妞子她爸的對手,我老媽當時的勢力還遠沒有現在這樣強盛,對於三妞子,我不可能力取。我也實在不想讓三妞子看我在廁所里大小便,智取也就算了。我在家裡的廚房找了一小條瘦肉,切碎了在鍋里炒,我加了很多黃醬和金獅醬油,又用鍋鏟颳了很多黑鍋底下來。炒得差不多了,我滅了火,把一粒一粒黑不溜湫的碎肉放進空火柴盒充當蒼蠅屍體,上面再點綴三、四隻從招蠅罩得來的真正蒼蠅屍體,第二天帶到學校,妄圖騙取兩面小紅旗,擺脫落後面貌。結果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硬說我的蒼蠅是假的。我說我只不過是拍蒼蠅拍得狠了些,把蒼蠅們拍變了形,不好辨認。群眾們說,蒼蠅再變形也不應該有京醬肉絲的氣味。結果是我被班主任當場擒獲,扭送校長辦公室,以前所得一面紅旗被三妞子按照老師命令撕掉,上課間操的時候在領操台上罰站五分鐘,接受全校同學的羞辱。最後三妞子也沒戴成大紅花,到區里介紹滅蠅經驗。她的智力水平有限,滅蠅經驗只能總結出一條,家一定要住在公共廁所旁邊。但是這種經驗不具備推廣性,區里領導不感興趣。

玻璃缸被踢爆十分鐘後,白先生重新控制了局面,考試繼續進行。厚朴穿着白先生的褲子,還是一副死了舅舅的樣子,繼續做不出來題。白先生的褲子上有三、四個煙頭燒出來的窟窿,透過窟窿,看得見厚朴大腿上的肉。福爾馬林的氣味依舊濃郁,我受不了,覺着呆下去也不見得多答出多少。我簽上名字,看了我女友一眼,走出解剖室。

事情有開始就有結束,考試就這樣完了,一種的流逝感在瞬間將我占據。這種流逝感與生俱來,隨着時間的過去,越來越強烈。花開的時候,我就清楚地感到花謝、花敗的樣子。月圓的時候,我就清楚地想象月缺、月殘的黯淡。拿着電影票進場,電影會在瞬間結束,瞬間就是高·潮,然後一個人抽悶煙,然後計算後果,然後盤算如何解脫。拿着往返機票,飛往一個城市,坐在飛機上,我經常分不清,我是在去還是在往回趕。如果我分不清是往是返,那中間發生的種種,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回到宿舍,桌子上還堆着王大磕的瓜子皮,瓜子皮里埋着厚朴借解剖室的五色頭骨。這些天,王大還在跟我們口來口去,但是一轉眼,王大就會回到美國,在佛羅里達某個不知名的大學當個校醫,用他飽含天機的傳奇的手抱着他們班花或某個洋姑娘。王大開着大吉普車,他的大狗站在吉普車后座,探出腦袋、耷拉着舌頭看窗外的風景。同樣一轉眼,厚朴就成了大教授,天天上手術,出門診,和其他教授爭風吃醋,搶科研基金、出國名額,沾藥廠好處,摸女醫藥代表的屁股。同樣一轉眼,幾十年過去,有一天在路上遇見我的初戀,她的頭髮白了,奶子垮了,屁股塌了,我說找個地方喝個東西吧,她可能已經記不得我是唯一知道她身上唯一一塊痒痒肉存在何處的人,我們之間可能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有好幾天的空閒時間鋪在我面前,我可以做些事情,也可以什麼都不做。辛夷說國貿展覽中心有個國際醫療儀器展覽下午開幕,不如一起去看,看看有什麼好拿的,或許還能碰上我們倒賣醫療儀器起家的毛大師兄。

辛夷和我到了國貿的時候,展覽中心已經旌旗招展、彩帶飛揚、人山人海了。辛夷說,我們好像來晚了。然後拉了我的手就往展覽館裡沖。

在我的印象中,中國好像什麼都缺,吃的、用的、車子、房子。但是就是不缺人。覺得再沒什麼人幹的事情,其實也有烏央烏央一大堆人在忙着:追星的、夢遊的、攢郵票的、攢糧票的、收集毛主席紀念章的、研究江青到延安之前太妹生活史的。聽說上海有個收集古代性交工具的人,常年獨自勞作,感覺寂寞,於是辦了個展覽、開了個全國古代性交工具收集者大會,結果有三萬多同志到會,互相交換藏品,最後決定成立個博物館。在北京,就有一批專業展覽參觀者,數以十萬計。打着拓寬知識面的旗號,他們什麼展覽都參加,從污水處理到現代兵器,從紡織機械到皮草時裝。他們不辭辛勞,擠公共汽車,蒞臨各個展會,爭先恐後地掃蕩各個展台,搜羅免費的印刷品、介紹材料、塑料袋、紙袋、印着廣告的鉛筆圓珠筆、鼠標墊、墊板、筆記本、橡皮、紀念章、短袖衫、太陽帽、雨傘、咖啡杯、煙灰缸、火柴、瓶子起子,然後興高彩烈地回家,向親朋鄰里顯示成果,證明這些親朋鄰里這麼多好東西免費都不拿,絕對是傻逼。運氣好的時候,展覽參加者還能獲得一些不常見的大件,比如縮小了一千倍的法拉力汽車模型,戴半年准壞的石英表,溫州出產的仿夏普計算器,夠吃兩個禮拜吃完了就上癮的哮喘藥樣品。辛夷有一次去醫藥博覽會,騙了個巨型硬塑料偉哥鎮紙回來,硬塑料里包了顆小指甲蓋大小的淺藍色偉哥藥片,鎮紙下面除了藥廠的大名還印了兩句讓人熱血沸揚的話:克服障礙,感受幸福。辛夷擺在床頭,假裝另類,說喜歡這句話的其他含義。說這個藥片擺在他床頭,和他澎湃的性慾形成反差,很酷的感覺。我們告誡他,要對自然充滿敬畏之心,有些毫無道理擁有的東西,也可能在一瞬間毫無道理地失去,比如某個關之琳突然沒人追了趕快嫁作商人婦了,比如布魯斯威里斯一頭濃髮突然謝頂成了禿子,比如梁天本來打激素都不長肉突然成了胖子,比如王朔見雞罵雞見狗罵狗突然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比如天天晨僵數小時不軟的辛夷突然發現硬不起來了。到那時候,人們看到辛夷床頭的這個巨型硬塑料偉哥鎮紙,肯定心懷憐憫,稱讚辛夷身殘志堅。

辛夷說,我們好像來晚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印刷品、介紹材料、塑料袋、紙袋、印着廣告的鉛筆圓珠筆、鼠標墊、墊板、筆記本、橡皮、紀念章、短袖衫、太陽帽、雨傘、咖啡杯、煙灰缸、火柴、瓶子起子可能都被職業展覽參加者搶沒了,我們要空手而歸了。果然,當我們來到大廳,各個展台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擺在明面上了。我和辛夷對視一眼,了解這只是表面現象,深挖一下,肯定還有收穫。我們走到一個展示麻醉設備的展台,辛夷問:「還有介紹材料嗎?」辛夷平時比這客氣,通常會加「請問」二字,但是這種場合要是加了這二字,會暴露我們沒有底氣,是來騙材料的。就憑辛夷這種人事洞明、世事練達,將來必然出息,坑蒙拐騙不輸傳說中的毛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