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三章 包書皮 · 二 線上閱讀

「好,就出兩道加試題。一道是列出內耳重要結構,另一道是任答兩塊腰肌的起止點。答對了就各加十分。」白先生說。

看實在從白先生那裡套不出太多東西,有些人就先散了。這些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人是這學期就根本沒怎麼看過書的,解剖教科書依舊潔白整齊,光鮮如新,沒有一點人油污跡,比如辛夷。辛夷今晚一定是沒功夫睡覺了。他一定會泡一杯濃茶,披一件大衣,在七樓自習室背一晚上了。辛夷肯定能及格。他腦子出奇地好使,重壓之下,效率驚人。

辛夷入學不久就意識到自己與這個行當格格不入,他拿起解剖刀,不出十分鐘就會割破自己的手,看見自己的血就會暈倒,摔到地板上就會磕掉門牙。辛夷有兩顆碩大無比的上門牙,各缺一角,左邊一顆缺左角,右邊一顆缺右角,其中右邊的缺口,就是這學期磕的。現在辛夷一笑,像極了兔子。很久以後,辛夷成功改行,偷偷告訴我,他覺得自己變態,如果一定要當醫生,必然要鬧出事情。有一派心理學認為,男人的初戀決定他一生的情感定位。辛夷小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女孩父母的單位出產白布,小女孩只穿白布衣服。我可以想象,那時候,在灰頭土臉的北京市,在灰頭土臉的人群中,那是怎樣的視覺效果。我說,要是辛夷這支幾十萬年之後淪落為鬥牛,鬥牛士一定得用白布。辛夷說,陽痿的人要是都像他一樣,就太好治療了。總之,辛夷總是擔心,如果真當了醫生,如何和穿白大衣的女護士、女大夫共事,如何能夠發乎情止乎禮,如何在長年發乎情止乎禮之後,還能保持一個基本健康的心態。即使能做到,胯下整天硬着,走來走去,總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情。陰·莖的理想狀態應該是孫悟空的金箍棒,用的時候能翻江倒海,不用的時候縮成繡花針放到耳孔里。液壓升降機、摺疊傘、航天飛機機械臂,都是仿生學的應用。辛夷說,他上這所醫學院都是他那個龜田小隊長爹爹害的。階級決定論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在他爹身上適用。他爹這一支,祖上好幾代都是做小買賣的,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能夠一生衣食不愁。無論天上掉餡餅還是掉板磚、炸彈,都能安身立命。基於這種理想,辛夷他爹在高考前替他填志願的時候,全部填的是醫校。無論什麼年代,無論什麼階級,突然陽痿了,都會着急,都會到處找電線杆子,看老軍醫,所以醫生是個很穩定的職業,能夠一生衣食不愁。我對辛夷說,你這種悲劇還有一個重要成因是你太特立獨行。如果辛夷這種變態很普遍,成為社會問題,高考體檢的時候就會多出一項檢查。拿一塊大白布放在一個男生面前,讓他注視三分鐘,如果出現勃起現象,一分鐘之內不消退,就是檢查結果陽性。這項檢查可以命名為白布勃起試驗。試驗陽性的男生不能報考臨床醫學專業、護士專業、或者屠宰專業,就像色盲的人不能報考服裝設計,肝大的人不能報考飛行員。所以在這個後現代的社會裡,倒霉也要倒大家都倒的霉,倒了大家都倒的霉,實際上就不是倒霉。

另外一類先散了的人,是對自己向來要求不高的人,比如黃芪。黃芪也上課,也念書,也上七樓自習,但是黃芪很少努力。實際上,黃芪氣定神閒,在便秘和他女友娟兒之外,從來沒有太努力逼自己幹過什麼,從來不給自己壓力。黃芪講究的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他總能找到簡單而精緻的快樂,並且樂於為此付出代價,比如成績不夠好,教授不夠賞識等等。幾年後,科研訓練選題目,黃芪堅持要選那個需要用狗做試驗動物的神經生理課題,儘管那個題目奇難無比,那個導師是出了名的混蛋。黃芪說,課題結束的時候,可以殺狗燉肉,這個念頭讓他興奮不已。做十個月的狗試驗可以最終吃頓狗肉,是默許的權利。黃芪燉狗肉那天,胡大爺為了確保火力充足,提前半天收繳了全宿舍樓五百瓦以上的電爐。花椒、大料放進去,沒多久,一樓道的狗肉香。黃芪說,吃海鮮要喝白葡萄酒,吃牛排要喝紅葡萄酒,吃為試驗獻身的狗肉,要喝百分之七十的醫用酒精。不知道是醫用酒精甲醇含量超標,還是給狗用的神經藥物滲透到狗肉,還是兩者的相互作用,反正最後躺倒了四個人,包括黃芪和我。四十八小時之後,黃芪和我相繼醒來。黃芪動了動舌頭,又摸了摸胯下,硬硬的還在,然後大聲命令我,「秋水,背首唐詩給我聽!」我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黃芪長長出了一口氣,欣慰地說,「秋水,你的值錢東西都在,沒壞。你還是秋水,我沒釀成大禍。」然後倒頭睡去。

黃芪喜歡北京,他能體會到北京真正的好處。我問他是不是覺得北京有一種神奇的腐朽,這樣大的一塊地方,這樣大了這麼久,仿佛陽光之下,沒有太新鮮的東西,有一顆平常的心就好了。感覺太好、大驚小怪、自做多情,都很容易被人認為是傻逼的。黃芪笑了,說到了北京才知道色空之間只是薄薄的一張紙。數據中,是可以分析出規律的。數據多了,規律就變得非常顯眼,不會統計,不用分析,也能知道。北京腐朽的時間太長了,在裡面呆久了,不讀二十四史,心裡也會有濃濃的流逝感,感覺到規律。駱駝祥子和的士司機,綠呢大轎和奔馳600,八大胡同和八大藝術院校,青樓和夜總會,之間的區別也只是薄薄的一張紙。美人很快就會老的,英雄很快就會被忘記的,一眨眼,荒草就已經齊腰高了。我問黃芪信不信,人是有靈魂的。黃芪說,人至少是有人氣的。我想,一把茶壺,茶葉在茶壺裡泡過一段時間,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葉被倒出來了,茶氣還是在的。北京是個大茶壺。太多性情中人像茶葉似的在北京泡過,即使性情被耗沒了,即使人可能也死掉了,但是人氣還在,仿佛茶氣。鬼是沒有重量的,我想,死人的人氣也不會很沉吧,粉塵污染一樣地,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飄浮在這座城市上空,沒有一時一刻停止過思考。

我有時候會忽然想到,世界常常是因為有了黃芪這樣的人,才變得有些美麗。黃芪心情好的時候,會誇獎我幾句,說我文字感覺好,總能表達出難以言傳的東西。但是身上邪氣太盛,筆到了我手裡就變成了一把妖刀。我說,有了黃芪這樣的人,然後才會讓我這樣的人寫出邪氣很盛的文字,然後才會有文藝評論的人仔細尋找文字之間邪氣的由來。黃芪是這個食物鏈最本原的一級,只需要生活,不需要尋章摘句,像是河底的小蝦米,只需要享受陽光和空氣。黃芪認為,北京最美麗的地方是故宮的屁股,筒子河一帶。那個地方離我們很近,從我們的學校,一溜達,十幾分鐘就到。那個地方最美的時候是夜晚。黃芪說,站在筒子河邊,望着角樓,晚上如果沒有月亮,他會哭泣。如果有月亮,他會勃起。黃芪說,娟兒不僅僅是胸大無腦那麼簡單。黃芪第一次拉娟兒到筒子河,有月亮,娟兒二十分鐘沒有說一句話,後來問他,想不想一起裸奔。在那一瞬間,黃芪覺得娟兒像鮮花一樣美麗。這個比喻,在那時那地,穩妥貼切,毫不俗氣。

還有一些人賴在白先生周圍不走,希望等人都走光了,白先生能夠私下透露一些在大庭廣眾不便透露的內容。魏妍就是其中一個。

等人走光是個挺漫長的過程,特別是當有些人抱着類似的心理。魏妍四下張望,看看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可以用來打發等待的時間。魏妍瞅見杜仲的解剖教科書,又覺得自己吃了虧。杜仲髒兮兮的解剖教科書包了一張嶄新的書皮。魏妍眼尖,立刻看出來杜仲包書皮用的是當天的人民日報。杜仲在家鄉是有個小芳的人,家鄉的小芳經常給他寫信。杜仲不想讓班上人知道太多,議論來議論去。又很想知道別人的情況,所以把着班上信箱的鑰匙誰也不給,每天主動開信箱取信、取報紙。學校給每個班訂了人民日報、參考消息、中國青年報和北京青年報。每天的報紙,自然是杜仲先看,然後杜仲宿舍其他人看,然後其他男生宿舍傳閱。基本上,還沒傳到女生那裡,報紙就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多數女生不關心國家大事,知道東單街上那一家專賣店上了新裙子、那家在打折,最近什麼地方色狼出沒就足夠了,所以對能不能每天及時看上報紙不是很在乎。魏妍其實也不在乎知道不知道國家大事,但是她一算自己的損失,就覺得吃了虧。一天不看那些報紙,就吃了一塊錢的虧。一年就是小四百多塊。八年醫科讀下來就是三千多塊。能買好些打折的裙子了。於是魏妍每見到杜仲,就嚷嚷着叫杜仲請客。杜仲每回問她,憑什麼呀。魏妍就再把那三千多塊是怎麼計算出來的給杜仲複述一遍。杜仲每回都說,就是不請你吃飯,就是讓你心裡難受。

魏妍今天瞅見杜仲用嶄新的報紙包書皮,覺得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和杜仲說道說道,省得他老是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覺得她魏妍好欺負。

「杜仲,你為什麼拿咱們班的報紙當你自己的包皮?」魏妍當眾大聲喊道。魏妍習慣將名詞縮短,比如管人工流產叫人流,管現場演出叫現演。魏妍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用了什麼性質的一個語彙,但是多數其他人聽明白了。

大家面面相覷,還沒來得及笑,魏妍接着大聲喊:「杜仲,你當包皮的報紙,我還沒看過呢,我們女生都還沒看過呢!」杜仲也是聽明白了的,漲紅了一張臉,大眼睛狠狠盯着魏妍,一句話不說。

「杜仲,我和你說話呢!把你的包皮扯下來讓我看!我還沒看過呢。你也講講道理,那是班級體的報紙,不是你的。其他班級成員沒用了,你當然可以作包皮用。但是我們還沒看過呢。我看過了,其他女生看過了,就還給你。我們不想要你的包皮,只是想看看,不會不給你的,別那么小氣。」

我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說:「杜仲,你就把你的包皮給魏妍看看吧。」

魏妍被我笑明白了。和杜仲一起指着我說:「秋水,你不是個好東西。秋水,你是個壞人。」

我真是冤枉呀,我說,「我說什麼了?什麼是我說的?」知道他們正惱羞成怒,我跟我女友打了個招呼,就先逃出了解剖教室。

有我的女友在,我十分放心。白先生透露出什麼新東西,她都會記下來告訴我,我再告訴辛夷和黃芪。但是我會先告訴他們這個杜仲包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