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三章 包書皮 · 一 線上閱讀

明天就要考人體解剖了,白先生說最後給大家進行一個小時的答疑。平時所有曠課睡覺、逃課泡妞的人都來了,班上有人勤快有人懶,但是誰也不傻。解剖室里少有的熱鬧,三十幾個人散坐着,八、九個被割得零落的屍體在解剖車上橫躺着,兩具人體骨骼在教室前面硬戳着,白先生被圍在中間,被煙熏黃了的手指夾着粉筆,感覺被重視、被期待、被渴望,一臉幸福狀。考試前的老師就像初·夜前的一村之花,在破身之前,所有鄉親都有觀察圓房的動力,個頭小的,還會回家搬個板凳。初·夜之後,姑娘即使光着屁股在街上跑,都不一定有人看。白先生現在略帶矜持地幸福着,像極了期待着在幾個小時之後被破去女兒之身的姑娘,他身旁的兩具人體骨骼仿佛都受他的感染,咧嘴笑着。

「你們問吧。」白先生說道。

「不是您講嗎?」厚朴插話。

「學校規定,不許考試前劃重點,出提綱。你們有問題就問,沒問題就回去,早點洗洗,睡吧。」

「我有問題,明天考什麼呀?」杜仲老遠坐在門口,但是提問的時候,一屋子迴響,那兩具骨架子震得直晃悠。

「這不是問題。」白先生給自己點了支煙。

「有問號呀?」

我同意白先生的觀點。好些問題不是問題,是較勁兒。比如高更那幅畫的題目: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向何處去?那是熱帶大麵包果吃撐了、大奶姑娘睡多了的人和自己較勁兒。愛因斯坦反覆告誡熱血青年,千千萬萬不要想什麼終極問題,想想就會把自己繞進去。

「好,我給你答案。明天考上課講過的。」

「講過的都考呀?太多了。」

「誰也沒期望你全對呀?」

「什麼不考呀?比如生殖系統?我們高中生物也學,但是都是男女分開講的,而且就第十二章生殖系統沒有實驗,從來不考。」

「我一定會考的。咱們生殖系統可是仔細講了的。分到男屍的同學和分到女屍的同學,講課的時候,讓你們交換看過的。過去封建,婦科大夫上手術台,打開肚子,所有內生殖器官都能看,隨便摸。但是平時檢查的時候,所有外生殖器都不能看,打死都不能看。那個蒙昧落後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白先生說到動情,手臂禁不住一揮,順便撣了撣煙灰。

其實,蒙昧時代遠遠沒有過去,在幾年以後,我們學習婦產科,在門診見習,沒有任何一個女病人希望被我們檢查。威望最高的老女教授拿自己當誘餌,「不讓我的學生看你,也別想讓我看你。」並且苦口婆心,「我們醫院是教學醫院,必須承擔教學任務。如果我們的學生畢業後連大嫂和小丫頭都分不清,將來如何為人民服務呢?十幾年後,幾十年後,我死了,你們找誰看病呢?你們的閨女找誰看病呢?」但是女病人就是不買帳,進診室一見我們四個全都一米八零以上的男生,扭頭就跑。最後老教授只能讓我們四個躲在屏風後面,沒有信號,不許說話不許動,好像邱少雲。等老教授安頓女病人脫了鞋、脫了褲子、在病床上仰面躺下、兩腿蜷起岔開呈截石位後,一個手勢,我們從屏風後面陸續鑽出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那個女病人狂叫一聲,仿佛看見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拎了褲子就躥了出去,鞋和皮包是幾個小時以後回來取的。

白先生是個很有激情的人,講話動情時,眼底火花迸發。我完全可以想象,白先生年輕的時候多麼招姑娘喜歡。第一節課講解剖概論,白先生上躥下跳,用古希臘文在黑板上寫下阿波羅神殿中的神諭:認識自己。用英文背誦莎士比亞關於人的頌歌。問我們,人的拉丁文學名是什麼。班上一個叫車前子的韓國留學生當時坐在我旁邊,滿懷崇敬地仰望着白先生,小聲問我:「白先生是不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我說我也給你講個關於莎士比亞的故事吧,一個老紅軍,參加革命之後,先後跟了陳獨秀、張國燾、林彪。運氣不好,又沒文化,不識字,所以一生不得志,一生未娶。老紅軍作風正派,不奸不嫖,所以臨死前,幾十年,除去自瀆,還是童男。老紅軍臨死前,老淚縱橫,死不瞑目,大聲疾呼:「莎士比亞!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周圍的老戰友,老部下都糊塗了,老紅軍沒文化,不識字,怎麼念念不忘莎士比亞呢?只有旁邊一個小護士是老紅軍的同鄉,聽懂了,一個人偷着樂,告訴老紅軍周圍的人,老紅軍說的是家鄉土話:「啥是逼呀?啥是逼呀?啥是逼呀?」車前子理解之後對我說:「秋水,你不是好人。你是個淫穢的人。你是個低級趣味的人。」然後問我:「你是不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

白先生撣完煙灰繼續說:「這次考試,生殖系統一定是重點,我不想你們將來露怯。文革之後,咱們醫學院剛復校,咱們婦產科老主任問一個你們的師兄,卵巢多大?你們師兄雙手比了個雞蛋大小。老主任追問,卵巢多大?你們師兄雙手比了個鴨梨大小。老主任再問,卵巢到底多大?你們師兄比了個皮球大小。老主任說,我看你還是再重新上一年吧。你們師兄就蹲了一年班。希望你們今後別這樣替我丟人。」其實這個問題有些不公平,如果問我們師兄,陰·莖多長,師兄肯定知道。即使不知道,臨時比劃比劃,也就知道了。

「顱底那些孔考不考?」

「考。」

「有一天我在澡堂子遇見內科主任。沒話找話,我問他,您還記得顱底那些孔,都分別有哪些結構從中間及周圍穿過。他回答說,他怎麼會記得。主任都記不住,說明沒用。不做腦外科,不做神經內科,就沒什麼用。既然沒用,為什麼還考?」厚朴繼續問。

「你每頓吃飯,之後都拉成了屎,你為什麼還吃飯?你記住。學過之後、記住之後再忘掉和從來沒學過、壓根兒就不知道,不一樣。即使忘了,你至少還知道在什麼地方找。就像你們在北大預科學的東西,你們記得多少?但是那種訓練會讓你們一輩子受益。那是人文關懷,那是科學修養,那是金不換的。國家、學校是把你們當大師培養,不偷一時的懶兒,不爭一時一地的得失。懂不懂?其實,好些東西要掌握方法,比如顱神經,十二對,記我教你們的口訣。」

「一視二嗅三動眼,四滑五叉六外展,七面八聽九舌咽,迷走副脊舌下全。」

「對。」

「好像小時候玩洋畫。三國洋畫,呂布最厲害。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

「對。」

很多道理是相通的,正經學出來的東西,沒有性情在,沒有一樣是能用上的真功夫。在街上打架,練習勇氣。在視窗里挖地雷,練習邏輯。談個姑娘,練習表達。細細想來,我所有文字的功底都是圍繞我的性趣味奠定的。先秦散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現代文學垃圾,我是從今到古,倒着修行的。看香港版的古龍、金庸認識了繁體字,然後《金瓶梅》、《十二樓》,然後《花間詞》、《香奩詩》,然後《天地陰陽交歡賦》,最後《洞玄子》、《素女經》。我從小就怕別人逼我做什麼事情,尤其是正經事。從小到大只有一次,老爸在我上小學的時候,一天心血來潮,逼我學《跟我學》。他去買了全套的教科書和錄像帶,他說,英文好呀,英文重要呀,咱們一起學。我學了兩個星期,之後很嚴肅地對他說,如果你真的要毀了我,就繼續逼我學吧,否則就把教科書扔了。我在這兩個星期培養的對英文的厭惡,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勉強擺脫。直到念到北大,從外教手上得了一本名家英譯的《肉蒲團》,才領會到,英文本來可以這樣美麗。《跟我學》的教科書後來賣了廢品,三毛錢一斤,比報紙貴,報紙兩毛。錄像帶被哥哥拿去錄了毛片,現在就鎖在哥哥的抽屜里。正經毛片裡,對話太少了,看上去感覺像《動物世界》,公蛤蟆抱住母蛤蟆的腰,否則滿可以用來練習英文口語,肯定記得牢。我總想,應該改革毛片的拍攝觀念,不完全為手淫服務。應該把故事片和毛片結合起來,毛片是故事的一個有機部分。和尚講,佛法就是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該性交的時候性交。俗人的常規做法是吃飯的時候想工作,和老婆睡覺的時候想情人,和情人性交的時候想倫理道德。

我曾經以國學大師的口吻向那個韓國人車前子介紹過我學習中文的體會,他悠然心會。過了幾天,車前子告訴我,他用我的方法,記牢了一個他記了兩、三年都沒記住的中國字「咬」。「咬,口交。口交,咬。」車前子重複着,一臉天真無邪。

「白老師,總得給我們減少一點負擔吧?天也晚了,我們也想早點洗洗,睡了。」厚朴還是不死心。

「你們不想考什麼?」白先生問。

「內耳結構。六個面,單取出來太難分清了。至少別考實物。」

「好,不考。」

「腰肌、背肌。起止點太亂了。中醫多好,根本不用管那麼多。腰疼?好說,腎虛嗎。」

「好,不考。」

「不行,白老師,應該考,不考不公平。」女生堆里,一個聲音高叫着,是上海姑娘魏妍。魏妍肯定是已經把內耳結構和九塊腰肌都背熟了,覺得自己的辛苦就要白費,失去一個顯山露水超出他人的機會,所以叫了出來。我知道,覺得不考任何東西都不公平的人絕對不在少數,那些人什麼都會。每天下午五點吃完飯,就抱了書上七樓自習,晚上兩點才回宿舍洗屁股睡覺,天天如此,什麼書念不完,什麼地方背不到?魏妍只是特別受不了讓自己吃虧,所以不平則鳴。

魏妍是上海人。魏妍是上海人中的上海人。魏妍大處很少看得明白,小處決不吃虧。我想這很有可能和環境有關。上海那么小的地方,那麼多的人。你不搶占茅坑,就只能拉褲兜子。你搶不到最後一張手紙,就只能用過期的舊報紙,擦得滿屁股的人民日報社論。魏妍是個有天賦的人。東單街上有兩家音像店,一家在路東,另一家在路西,相隔幾十米。新歌帶上市,路東的那家賣十塊錢一盤,路西的那家賣十塊五一盤。但是,路東的那家,不讓試聽,交了錢之後才能打開聽,沒有質量問題不退錢。而路西的那家可以試聽,如果臉皮厚,聽過以後,說不喜歡,可以不要。魏妍的解決方案是,在路西的那家試聽,聽得有十分把握,自己肯定喜歡,再到路東那家去買。魏妍更經典的一個事例發生在一家麥當勞。魏妍逛街逛到尿意盎然,找到這家麥當勞,撒了尿,用了洗手液,洗了手,擦了臉,吹了干,補了妝,最後在櫃檯向服務生要了兩袋吃薯條蘸的番茄醬,放進書包里,出門接着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