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一章 初夜 · 三 線上閱讀

她平躺在我下面,我和她離得很近,她的臉好像比平常大了許多,不抬頭仰望,看不到邊際。她的乳··房沒了罩子,像兩張煎餅似的攤開,我懂,這是因為該死的萬有引力。她的皮膚好像也粗糙了很多,各種細小的疙瘩呈現不同的性狀。我真的認識她嗎?她的緊身型牛仔褲和運動鞋胡亂堆在她的遠端,對我構成了極大的障礙。那堆東西像重刑犯帶的腳鐐,我是借工作之便,想一逞私慾的典獄長。可是我真的夠不着啊!這對我的信心是極大的摧殘。我把《素女經》、《洞玄子》當經史子集研讀過,什麼四態、五征、三十式,瞭然於胸。我好像是個剛入江湖的俠客,在別人的園子裡迷了路,園子裡肯定有狗,手裡只有寸長的半截打狗棍,九陰九陽神仙棍法是偷偷背過,但是沒見師傅使過。我傻愣愣地僵着,手裡半截打狗棍,夠不着,也不知道夠哪兒,更不知道怎麼夠,夠着了又怎麼辦。

我無助地看了她一眼,她寬容地一笑,牽了它,把我領進她的地盤。我想,她明顯感覺到我控制在她手上,這種感覺應該讓她心花怒放。她的手停頓了一下:「你有沒有套子?」

「我鬧了肚子。我在小賣部買了手紙。」

「你有沒有套子?」

「我為什麼應該有套子?」

「你是男的。應該你準備。」

「用是為了你,應該你準備。」

「你沒有責任感。」

「有責任感,我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買。應該是國家統一發的吧?計劃生育是國策呀。是不是跟以前發糧票、油票似的,每月領去?發放原則也應該和發糧票、油票一樣。家裡人口越多,發的就應該越多。因為人口多,說明家長能幹嗎。人家那麼能幹,你還不給人多發,孩子生出來,又處處和人家找彆扭,不是成心不人道嗎?可是我爸媽早過了激情年代,我也不能逼我爸爸隔了這十來年再向居委會大媽們開口呀。她們一定在一晚上讓方圓五里的人都知道,我爸就出名了。我直接跟大媽要,她們肯定不給我呀。肯定要查我有沒有結婚證,好像旅館登記員。我要是沒個交代,她們肯定不會放過我。好好審審我,沒準順藤摸瓜端掉個土娼窩點,立個功。我第一次在樓頭抽煙就讓她們告訴了我媽,看我媽不管就又給班主任寫了信,她們警惕性可高了。但是她們知道的數據肯定很有意義,到底中國老百姓平均一個月做幾次,做多做少和他們家庭幸福成不成正比?不胡想了,還是去買吧。一個星期不刮鬍子,借我哥那件皮夾克,把領子立起來,總不會顯太小吧。但是買套子是不是得出示身份證,可能還要單位證明。手續不全,售貨員打個暗號,門背後就會躥出警察把你拷了。就是手續全,人家願意賣,可是買什麼呀?聽說有很多牌子,天津乳膠二廠的,獨資的,合資的,包裝上畫女的的,畫男的的,畫男的和女的的,買哪種呀?你肯定還沒有用慣了的牌子。我也不能讓我哥推薦幾種。我想都是大機器生產了,用總是都能用吧,不就是個擋頭兒嗎,不漏就行了吧。但是有一個問題必須解決,就是大小問題,就像買鞋、買衣服、買帽子,你一定得知道大小。太大撐不起來,沒用。太小會影響血液供應,嚴重了要壞疽的。長短是不是也得考慮?這東西和鞋、衣服、帽子還不一樣,你不能試穿試戴,沒有試套子間。襯衫也不讓試,開了包裝就得出錢。但是買襯衫可以看身材,陽具從外邊看不出大小,和高矮胖瘦也沒有必然聯繫,比如武大郎就是有名的秉賦異常。就算售貨員誠心幫你,看它平時的樣子估計它戰時的樣子,能准嗎?」

「你沒有套子,今天就不能進去。我在危險期。太危險了。」

我覺得我已經快瘋了,我第一次為它進行獻媚活動,我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開始。

「你第一次沒有這樣的控制能力。」

「我不是普通人。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有這個能力。」

她沒出聲音地嘆了一口氣,領了它往裡進。那裡哪兒是哪兒呀,我眼睛注視着我女友的大臉,心裡納悶,又不敢下去看個明白。它好像撞上了一道門,門是鎖着的。她的手又不動了。

「我被你說幹了。」

「我為什麼不會被你說軟?」

「你在鬧肚子。」

「你沒有想象力。」

「你給我講個壞故事吧。」

她說這句話時候的神態天真無邪,深深地打動了我,在橙黃的燈光下面,她忽然艷若桃花。我的眼光逐漸迷離起來。我的女友很少誇我,她說我已經太自負,再夸就不好了。但是她有時候會表揚我,聽上去,很難判斷是誇我還是罵我。她說我有一個極大的優點,我能在所有女人身上發現美麗,從十六歲到六十歲。那句名言,說生活不缺少美麗,而是缺少發現,用在我身上最合適。她說我覺得一個女人美麗之後,神態就會聖潔純淨,眼光就會迷離起來,讓那個女人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美麗的人,至少在那個瞬間。如果我是那面世事洞明的鏡子,女巫來照鏡子,我肯定會真誠地告訴她,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不曉得什麼白雪公主。女友說我的眼光迷離起來之後,我會變得風姿特秀,俊爽性感。她是從我這裡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什麼是眼波欲流,柔情似水。很久以後,她告訴我,我在第一次進去之前的一瞬間,眼神嫵媚入骨,她那時感到身體的微微震顫,江河奔流,已經不需要什麼壞故事了。

她的手再次引它進入。我的女友皺了皺眉頭,咬了咬嘴唇,看來電影裡講的太誇張了,沒有尖叫,沒有坐老虎凳似的表情。它到了一個全新的環境,手足無措,一點也不適應。沒有一秒鐘,它忽然覺得很熱,一件事情將要發生,從頭頂的百會到尾椎一陣縮緊,好像肚子又在鬧了,憋不住了。我一時間分不清是哪個憋不住了,應該優先控制哪個。女友似乎已經感覺到它的異動,她往上挺身,我就勢下滑。但是它好像已經出來了。我拿了手紙就往外沖。

「你幹嗎去?」

「我要上廁所。我憋不住了。」

我上廁所回來,躺回被窩。過程中她一動不動。我把手紙扔給她,讓她也收拾收拾,她還是一動不動。我知道她在想事情,她的腦子裡一定在過電影,全是小畫片。她是那種能馬上想到事情最壞結局的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她一定在想會懷孕,學校家長一定會發現,一個風蕭水寒的冬天,她一個人背了行李走出校門。然後,被這種不令人滿意的結局激勵,她會想出全盤的解決方案,讓這種結局不可能出現。我的女友表情遙遠,我想到學過的無脊椎動物學,雌蜘蛛在性交之後擊殺雄蜘蛛,贏得精神寧靜、身心自由和補充體力的點心,可以以寡婦的身份瘋狂尋找下一個猛男或是安心撫養遺腹子。編碼蜘蛛這種品行的基因一定流傳廣遠,我在我女友平攤的大臉之中,讀到了這種基因的表象。我很想安慰她一下,但是覺得自己也很委屈,童男子也有童貞啊。我也有很多事情要想,我不喜歡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不喜歡把蘿蔔雕成花的那種複雜,不喜歡一把鑰匙只能開一把鎖的混蛋邏輯。於是我也一動不動,目露凶光。

我聽見厚朴在敲門。他在門外高聲叫喊:「秋水,開門。我忘帶鑰匙了。『社精』老師病了,沒來上課。你不用去校醫院找病假條了。秋水,開門!我看了會兒書,忽然想起來,那本你們一起胡編的武俠小說還沒看完,還差一個結尾。秋水,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你鬧了一天的肚子,能跑哪去?你再不開門,我可要造謠了。不對,你女朋友一定也在裡面。開門吧,沒什麼大不了的。要不我可要闖進去了。」我的女友還是一動不動,我剛要去開門,她一把將我按住。我於是也繼續一動不動。門真是一個好東西。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門,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那天夜裡,腹瀉還是止不住,而且發了高燒。我去了校醫院急診,落到了張校醫手上。她給我查體的時候,我忽然想,她能不能查出來我已經不是童男子了。有兩個學生喝酒摔到溝里,頭破血流。值班護士都去忙他們去了。張校醫興致盎然,說要在我身上盡醫生和護士的雙重職責,不僅給我看病,還給我打針、打點滴,我的燒要退,我要補液、補充電解質。我一直感覺很冷,人不停地哆嗦。我的女友一直用身子半摟半抱着我,讓我感覺她真的和我是一頭的。張校醫一直對我們的恩愛樣子不以為然,她給我靜脈穿刺的時候,我感覺我的手就像胡同老奶奶們衲的鞋底子。她一直強調她不是護士,穿刺不好不是她的責任。她第五次失敗的時候,我想起我剛剛經歷的第一次性交,對她充滿同情。繼而惱怒於她的無能,像是罵自己一樣,罵了她一句「你大爺的」。然後問她,知道不知道我會咬人的。大概是夜深了,張校醫的反應很慢,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出一聲尖叫,看着我目露凶光的眼睛,飛快地叫來了校衛隊的農民兄弟。張校醫和我在保衛科介紹情況的時候,我的女友上了一次廁所。後來告訴我,她的內褲上有血跡。我說不要洗,我想看一看什麼樣子。她說那有什麼好看的,不洗會臭的。我想洗了也會留下痕跡,好多洗滌劑廠家都解決不了如何洗去血污的難題。我最終還是沒有見過那條內褲,這使本來隱秘的情節變得更加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