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十章 我骯髒的右手 · 二 線上閱讀

「一滴精,十滴血。干一次跟義務獻次血似的。」

「別開我玩笑了,我煩着呢。總之,日子長了,我沒有任何警惕了。昨天,他打電話來,說他升處長了。是個很好的位置,官聽起來可能不大,但是有很多實權。他盼這個位置盼了很久了。被他惦記,不是什麼好事。他當副處長的時候,有一陣子,我覺得他僱人殺了那個處長的心都有了。」

「我怎麼聽着,覺着你一直和一個奸臣混在一起。」

「可能吧。人在江湖,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明白。我其實不該和你說這麼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你很親切,可能你不是什麼好人。」

「姐姐,說什麼吶。」

「反正我和他呆了很久,一點沒擔心會出什麼事。和他呆的好處就是,所有的心,他都擔着,加倍擔着。但是,昨天,他來我那兒的時候,已經喝多了。一嘴酒氣,酒就頂在嗓子下面,打個嗝就能泛出來,他一個勁兒嚷嚷,說他沒醉。我從來沒見過他喝醉過。他喝一口酒就上臉,但是喝一斤白酒都不會倒。他靠這點,蒙過好些人,先說喝不了酒,過敏,等別人喝差不多了,他就開始灌該灌的人。昨天他肯定醉了,他罵天罵地罵自己,覺得自己這輩子過得委屈,說要干件出格的事,然後就把自己的褲子脫了。他接着罵自己委屈,說他真心喜歡我,三年來第一次。」

「那不挺好的嗎?正好收了他,找個實權處長當老公也不錯呀。你干煩了還可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反正也處三年了,睡也睡習慣了。」我忽然感覺和柳青討論這個問題,心裡有些彆扭。

「他兒子已經三歲了。」

我沒敢接話,想起柳青剛說的「人在江湖」。

「他喝醉了。我知道這樣一次不一定懷上,但是我肯定我懷上了。我挺迷信。他憋了那麼久,再奇怪的事在他身上也不奇怪了。他也是那麼想的。他酒醒了,跑到廁所吐了半天,回來坐在沙發上直了眼發呆。他說怎麼樣也不能讓那東西生出來,他說花再多錢都行。我說錢我有,有的是。我也想吐。我問他我要是偏要生呢,你是不是殺了我的心都有。他沒說話,眼睛瞪得像包子一樣,好像真急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慌。我跟他講,我沒那麼痴情,已經夠噁心的了,我不會再給自己添噁心。他沒說話走了。我想了想,就來找你來了。你看能不能幫我。」

「昨天晚上的事?」

「四個小時前的事。」

我心裡有了底。「沒事。肯定沒事的。」

「你不能低估那個傢伙。低估他的人都倒了霉。」

「這跟他挺不挺沒有關係。這是科學。是按概率走的。你上次倒霉是什麼時候?」

「我記不清楚了。三四個星期前吧。」

「那就不太可能有問題。」

「他和別人不一樣,有一點可能,到他都能變成百分之百。再說我倒霉一直不太準。」

「放心吧,要是孩子那麼容易懷上,就沒有不孕專科了。好吧,咱們這麼辦。等會兒,醫院開門了,我和你一起去拿些探親避孕藥吃,抗着床的,就是防止受精卵附着在子宮壁上。再拿個早早孕試劑盒。過一兩個星期,你要是還沒倒霉,就用試劑盒查查看,陽性了就再來找我。百分之九十九不會是陽性的。要是倒了霉,或是試劑盒說是陰性,也告訴我一聲,報聲平安。」

「你肯定?這麼簡單?」

「我肯定。不信,你就自己順着電線杆子找老軍醫去吧。是不是一定要你花幾萬塊錢,你才放心?」

「好吧。謝謝你。我還以為要上什麼大刑吶,跟電影上演的似的。」

「現在放心了?時間還早,肚子餓不餓?我請你喝永和豆漿吧。它的生煎饅頭、蔥油餅挺好吃的。」

柳青說沒有這個道理,肯定是她當姐姐的請客。她把座椅前面的遮陽板扳下來,遮陽板的反面嵌了個小鏡子。天已經蒙蒙亮,柳青對在小鏡子重新整了整頭髮,補了補妝。我們從車裡出來,學校衛隊已經在院子裡練隊列了。他們穿了寶石藍的制服,上面綴了鍍金的塑料扣,在朝陽的照耀下放射着光芒。校衛隊的來自全國各處混不下去的地方,他們年紀都比我小,青春期剛剛過,嘴唇上一撇軟塌塌的小鬍子,雙眼放光,心中充滿對新生活的憧憬。他們從院門走到樓門,再轉身從樓門走回院門,一共不足二十步。校衛隊隊長喊着一二一,他也穿着寶石藍的制服,但是頭上多了一頂警察的綠帽子,帽子上有盾牌國徽。他是學校保衛處處長的遠房表弟,他平時總叼着一支煙,抽的時候不苟言笑,很酷的樣子。喊號的時候,他就手夾了煙,叉了手放在胸前。校衛隊隊長看見我們從車子裡出來,沖我們喊,叫我們把車開走,說院子裡不能停外單位的車。柳青沖他笑了笑,說馬上就回來,馬上就開走。隊長也笑了笑,說要快些,否則領導和本單位的車來了,沒處停,他就為難了,然後收拾起笑容,抽了一口煙。我暗想,我來生如果作女孩,也要把頭髮盤起來,也要把妝上好,可以沖校衛隊隊長之類的人笑笑,就把事情辦成了。

東單街上還很安靜,要飯、要錢的還沒有上班,地攤還沒鋪開,店鋪的門還都鎖着。我們宿舍樓前,拆了一片,不知道要蓋什麼。從東單街上,可以看見樓門口。我問柳青能不能看見樓門口上面的八個大字,那是我們的校訓。柳青說她很少用功讀書,眼睛很好,那八個字是:勤奮、嚴謹、求精、獻身。我問她是什麼意思。柳青說,那是鼓勵我們要做好學生,將來做好醫生,只想把事情干好,只想別人,不要考慮自己的歡喜悲傷。

「我們一個師兄把這八個字翻成英文,再從英文翻回來,意思就都變了。」

「怎麼會?」

「翻回來,直譯就是,時常勃起、陰戶夾緊、渴望精液、全身給你。」

「我要是你親姐姐,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你。」

「我親姐姐也沒有第二次見我面就讓我幫忙打胎。我親姐姐大我六歲,她後來告訴我,我那時還不到一歲,她第二次見我面,就用她的襪子堵了我的嘴。她嫌我太吵,言語污穢。」

校訓是被王大師兄紅詞黃譯的。我和柳青吃完早飯,來到計劃生育門診,就看見王大師兄在門裡賣礦泉水。

正值春末夏初,計劃生育門診人很多。大門口上刷了「男賓請勿入內」幾個大字,門玻璃也刷上了不透亮的黃漆,從門外屁也看不見。門外有兩排條凳,不能入內的男賓就坐在條凳上等,他們當中有的是無執照上床的,有的是蠻幹蠢乾的老公,間或目光交會,互相半尷不尬地笑笑,也不說話。偶爾有陪親戚、朋友來的,為了和真正的壞人劃清界限,從來不敢坐在條凳上,遠遠地站在樓道的窗戶前,眺望遠方。掃樓的大爺沒那麼敏感,分不清誰是誰,對誰都是一臉不屑,借打掃樓道,用大墩布埋汰男賓的皮鞋。誰要是掏出煙捲,掃樓的大爺立刻就喊,「這兒不許抽煙!心虛也不行。」門裡面也有幾排條凳,女病人坐着,等護士叫自己的名字,用假名字的,嘴裡不停嘀咕,反覆重複,生怕叫到自己的時候反應不過來,錯過了,不像其他門診病人似的,互相討論自己的病情、責怪老公不體貼、抱怨孩子不孝順、咒罵社會腐敗。王大師兄就坐在門裡的一個角落裡,賣礦泉水給女病人服避孕藥用,五塊錢一瓶。「貴點是貴點,但是在這兒喝藥最不會延誤病情,沒人嫌貴。」王大師兄說。王大師兄喜歡在計劃生育門診實習,更喜歡賣礦泉水,不用動腦子,而且有漂亮姑娘看。從人群角度看,未婚先孕的人類亞群最好看,王大師兄說,這是自然界的規律,被蝴蝶、蜜蜂最先搞殘廢的,都是最鮮艷的花朵。

我穿了白大衣,就是男大夫,不屬於男賓。我和柳青走進黃漆大門,我把一個快餐飯盒遞給王大師兄,裡面有永和豆漿店的兩份生煎饅頭,我和柳青吃完後買的外賣。王大師兄接了飯盒,問我為什麼起得這麼早。我將來意說了,問他那個名教授當診,麻煩他要個號,看看。

王大師兄瞟了眼柳青,嘴角沖我一笑,我連忙說:「我介紹一下。我表姐,柳青。表姐,這是我大師兄,王大大夫。」我說完就後悔了。王大師兄是精讀過各種手抄本的人,知道掩人耳目最常見的稱呼就是表哥、表姐。

「不用找教授了吧。明擺的事,吃點藥不就完了嗎。」王大又賣了一瓶礦泉水,收了五塊錢,壓在快餐飯盒下面。

「我也知道。可還是找個名人看看,保險些。」王大師兄搖了搖他的大頭,囑咐我看牢礦泉水攤子,進屋拿了個號出來。我安排柳青在診室里的條凳坐了。

「我去給你掛個號,還得建個小病歷。」我說。

「這麼麻煩?」柳青在皮包里取了一疊錢塞我手裡。

「人命關天。」

「好。」

「你叫什麼名字?」

「柳青。」

「病歷上填什麼名字?」

「柳青。」

「年齡?」

「大於十八。具體,你看着填吧。」

柳青進診室看病的時候,我替王大師兄看攤賣水,王大師兄吃包子。包子還是熱的,王大說好吃。王大問柳青是誰,我說真不知道。王大說柳青長得不錯,但是寡相,帶戾氣,不祥,史書里說這種女人常常導致兵戎相見、大星犯日。我說跟我沒關係,她再大些,說是我媽都有人信。王大說我罵他,說柳青應該和他年紀差不多。

王大師兄大我十歲。他體重九十九公斤,身長八尺,頭大如斗,眼小如豆,頭髮稀疏,體毛濃重,總之狀如風塵異人。他在這個醫校念了五年,忽然覺得無聊。不上課,跑到機房鼓弄那幾台老電腦。他編了個程序模擬人腦神經網絡,有學習記憶功能,程序小於5K,那還是在八五年。他據此寫了篇文章,文章很快就發表了。十幾個美國大學問他願不願意過去念書,他挑了個名字上口的轉了學。在美國念博士期間,在世界頭牌的幾個雜誌如《自然》、《科學》都發表了文章,如果不考慮年齡,王大師兄的資歷回國可以候選學部委員。王大拿了博士學位之後的確回國了,但是不是來候選學部,而是到醫校繼續念醫科。問他為什麼,他不說,問急了,就說常泄天機的人,常不得好死,他怕疼。王大的理想是在美國某小大學當個校醫,活不忙,錢不少,他可以整天無所事事,養腦子。學校最好是在佛羅里達,天氣好,洋姑娘漂亮。買輛大吉普車、養條狗,然後開吉普帶狗在海邊兜風。狗站在吉普車后座,探出腦袋、耷拉着舌頭看窗外的風景。

「我又聽說你的故事了。你都快成傳奇了。」我對王大說。

「什麼故事?」王大的包子吃完了,在白大衣上使勁蹭了蹭油手。

「說你昨天早上抽血,病房裡五個病人該抽血,你準備了六個針頭,一人一個,第六個備用。結果第一個病人抽完,六個針頭都用沒了。」

「這是謠傳,他們胡說。其實六個針頭都用沒了,第一個病人還沒抽出來。我手太笨了。」

「那個病人的確不好抽,據說最後還是請護士長抽的。但是這部分加上,故事就不動人了。」沒人敢說王大師兄手笨。王大會染色體顯微切割,能把染色體上特定的某個區帶切下來。這種技術能大大加速很多研究的進程,但是會這種技術的人,這世界上不過五個人。我鑑賞過王大的手,乾燥穩定,小而豐腴,柔若無骨,天生做產科醫生的料。據其他師兄講,和王大同班的女生,很多人都渴望摸一摸王大的小手,最後嫁給他的女生是他們班的班花。班花私下坦承,嫁給王大的主要原因就是能天天摸着那雙傳奇的手,或者天天被那雙手摸着。班花說手應該比性·器官更受重視,因為手的使用期比性·器官長的多。謠傳表明,王大經常把手揣兜里,班花每每偷窺到王大的手,每每性慾澎湃。

「我也要一瓶水。」柳青出來,手裡拿着張處方。

「我請客。」王大遞給柳青一瓶礦泉水。

「別介,已經夠麻煩你了。」我付了錢,又取了藥。柳青站在計劃生育門診門口,將藥喝了,眼睛裡水蒙蒙的。這時候,有個姑娘從門診出來,也拿了瓶水,陪她來的男的迎了那姑娘坐下,自己蹲在姑娘腳下。姑娘神情有些恍惚,很機械地把藥放在嘴裡,喝了口礦泉水,眼淚刷地流下來,揮手響亮地抽了那個男的一個嘴巴。時間好像停滯了一會兒,周圍人的表情都沒有改變。姑娘又喝了一口礦泉水,揮手又響亮地抽了那個男的一個嘴巴。我看見柳青的神情也開始恍惚,就脫了白大衣,一把挽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細,我的手正好可以繞一周。

「別抱我,我不想哭。」說着,柳青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人一下子變得很憔悴。

「沒事了,咱們走吧,姐姐。」我擁了她走出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