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第二章 人體 · 二 線上閱讀

後來她去了另外一個城市上大學,於是通信,因為同學過三年,有一起回憶的理由。記得忽然有一封信,她對我的稱呼少了姓氏,只是簡簡單單一個名字。她原來淺淺深深、雲飛雪落的基調變得嚴肅起來,開始談起國內形勢、藝術表現和學業就業等等重大問題。我回信說,國內形勢好啊,有空到來玩吧,洋鬼子建的舊燕京大學味道很好。那是一個夏天,在北大的靜園,我們坐在一條長凳的兩端,四下無人,周圍儘是低矮的桃樹和蘋果樹,花已落盡,果實青小,遠未成氣候的樣子。我們的眼睛落在除了對方身體以外的所有地方,她長髮長裙,靜靜地坐着,頭髮分在左右兩邊,中間一簾劉海兒低低的垂着,讓我心驚肉跳。我說我索性講個故事吧,話說一個男孩如何聽說過一個女孩,如何看了她三年,如何在這種思路中長大。她說我也講個故事吧,話說一個女孩如何聽說過一個男孩,如何想了他三年,如何在這種思路中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在狂喜中一動不敢動,我想,如果這時候,我伸出食指去接觸她的指尖,就會看見閃電。吐一口唾沫,地上就會長出七色花。如果橫刀立馬,就地野合,她會懷上孔子。

兩年後,我上了生物統計之後才明白,這種超過二十七個標準差的異類巧合,用教授的話說就是:扯淡。

我雖然不喜歡爭奪考試的名次,但是我喜歡看熱鬧,看別人爭,從中體會色空。從小就喜歡。

我家對面,隔一條馬路,是一所中學,「文革」的時候以兇狠好鬥聞名。喊殺聲起,我馬上會把正在看的課本扔到一邊,一步躥到陽台上,馬路上旌旗飄揚,頑劣少年們穿着深淺不一的綠軍裝。鬥毆有文斗和武鬥。文斗使拳腳,關鍵是不能倒地,倒在地上就會被別人亂踢襠部和臉,以後明里暗裡都沒辦法和姑娘交往了。武鬥用傢伙,軍挎里揣着菜刀、管叉和鐵頭木把的手榴彈,傢伙使得越樸素的人越是兇殘,我見過一個蓄一撇小黑鬍子的人用一個手榴彈把別人的腦漿子敲出來,白白的流了一地。文斗常轉化成武鬥,被拳腳打得鼻青臉腫的人從地上爬起來,用軍裝的下擺堵着流血的鼻子,沖打他的人喊:「你丫有種別走,在這兒等着。」打他的人多半會一邊輕蔑地笑着,一邊等着,武鬥往往就在之後進行,仿佛幕間休息一陣,下一幕開始。鬥毆的緣起有時候會非常簡單——一個新款的軍挎,相爭的二人一手扯住軍挎帶子,另一手掄着板磚砸對方的頭,誰也懶得躲,誰的頭抗不住板磚先倒下去,軍挎就歸另一個人。有時候涉及女人,兩路人馬在馬路中間廝殺,充當禍水的女人在一邊無能為力地哭,眼淚流到土地上,濺起塵土,沒人理她,更沒人聽得見她的哭聲。她長得可真美,兩把刷子垂在高高的胸前,又黑又亮又順,隨着哭泣的動作一跳一跳的。要是我有一身綠軍裝和菜刀,我也會忍不住衝到樓下為她拼命的,可是我家的菜刀被媽媽鎖起來了。鬥毆比現在的進口大片好看多了。我的多種低級趣味都是「四人幫」害的,但是相隔時間有些遠,不能像哥哥、姐姐那輩一樣,把自己不上進的原因都推給那四個可憐的傢伙,然後自己心安理得。

我的同學們應付人體解剖考試,也有熱鬧看,他們用盡殺招,就像文革時孩子們為了毛主席或軍挎或姑娘打破頭:

彼此歃血為盟,考試時不許裝聾作啞,答案不許寫小,否則私刑伺候。你的被子裡會發現死老鼠,你的女友不會再相信你遇見她之前是處男。各自出動,向高年級的學長諮詢:「你們解剖課都考了些什麼?」老師們其實是很懶的,每次考試之間的差別不大。學長的記憶因為年代的久遠而模糊不清,但是不同的人模糊的地方不同。諮詢來的信息匯總,就是一張很完整的藏寶圖。

當然,還有美人計,央求些環肥燕瘦或是聲音露轉鶯啼如尋呼台小姐的女生去央求白先生,把重點套出來。「以後考婦產科、兒科的時候,我們再替你們獻身,盡遣酷哥猛男將老太太們迷倒。」男生保證。

我們教學醫院的婦產科、兒科有一批極難纏的女教授,醫技高超,富有獻身精神。她們念醫科大學的時候,拒絕一切男士的追求,認為求學期間,應該心如古井水。後來畢業了,當住院醫,二十四小時值班制,無暇顧及兒女私情。轉成主治醫,管病房,起白骨,決死生,性命相托,責任太大,不能不盡心,婚嫁先免談。升了副教授,正是業務精進,一日千里的時候,昔日同學們都在出成果,自己也不能落後,個人的事情暫緩。多年以後,終於升成教授,可以趾高氣揚了,忽然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大,人已在更年期,再過兩年,絕經了。當水想翻騰的時候,身子已經成古井了。

這些女教授看慣了生離死別,人事沉浮,改朝換代,陽痿早泄,就是看不慣別人幸福,尤其是小女生們幸福的樣子。她們編了一本《新婚必讀》,嚴格規定每周房事不得超過一次,過後不補,床上不許哼哼,事後不許討論。要是欲·火中燒,背誦三遍《紀念白求恩》就能軟下去,不許背誦的時候想着自己老師的女兒、上海灘小影星或是紅衛兵女將,不許背誦《論持久戰》。我們的女生預見到將來的江湖險惡,很爽快的答應這次幫男生的忙,毒施美人計。

說實話,計是妙計,就是不好實施。我們的女生有胖的,有瘦的,有長雀斑的,有臀下垂的,有心事重重的,有陰狠刻薄的,有月經不調的,有未婚先孕的,就是沒有美人。我們有機會就慫恿教務處主管招生的小邵老師,本來學校地處鬧市,鮮花不開,嫩草不長,要是再沒有一些賞心悅目的小女生,生活質量就太低了。培養出來的畢業生,見了稍稍有姿色的女病人就想入非非,臉紅脖子粗,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難成醫學大師。錄取分數上可以降一些嘛,如同對待體育生特長生,數學奧林匹克獎牌得主一樣。小邵老師長得小巧精緻,白白的,乖乖的,鼻子周圍一圈細細的雀斑。我和睡在我下鋪辛夷同她的關係可好了。我們每年都陪她去辦高考招生諮詢,有時候在龍潭湖,有時候在地壇。我和辛夷每次都懷着同一個心愿,誘騙一些美人回來,每次都穿自己最挺的西褲、最有品味的襯衫,猴子似的爬上古樹,掛上印着我們學校校名的紅布條幅,然後擺出一臉燦爛健康的笑容坐在諮詢台的後面,一邊四處賊瞧,一邊大喝教務處買來的桔子水、大吃「雪人」。可是我們學校學制漫長,以艱苦卓絕、萬難考入著稱,沒一點自大狂或鍾情妄想的女生不敢靠近我們的台子,偶爾路過的漂亮女生看見我和辛夷眼巴巴的望着,看看我們,再抬頭看看我們學校的牌子,吐吐舌頭,扭身走了,頭也不回。也有不知死活的女生一臉自信地走過來,上嘴唇的鬍鬚比我的還濃,臉上的青春痘比辛夷的還燦爛,鼻子上一副大眼鏡,看上去層層疊疊,仿佛水中的漣漪。眼鏡後面一雙大眼睛,眼大漏光。

「你們都是醫大的學生嗎?」她問。

「是。」我們反到不好意思了,摩挲着手,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你們學習都不錯吧?你們學校是不是特別難考?能考上的是不是就能證明自身的價值?」

「我們學校不是特別難考,而是特別特別難考。他,」我指指辛夷,辛夷吃了九個不要錢的「雪人」,嘴唇都紫了,我心裡暗罵他沒出息,公家的「雪人」也不能往死里吃呀,「他考完得了先天性心臟病,不信,你看他嘴唇,明顯的缺氧表現。我得了神經衰弱、胃潰瘍,花開傷心,花落濺淚。還有一點特別需要考生注意,就是近視眼不招。做手術眼睛一定要好,否則你一不小心就把陰·道和直腸接到一起去了,影響人家夫妻和諧,家庭幸福。」

「但是你們也戴眼鏡呀?」

「我們戴眼鏡是為了顯示我們有學問,並不表示是近視眼,否則病人不信任我們。我們的眼鏡是平光鏡。不信?辛夷,把眼鏡摘下來。」辛夷摘下眼鏡,眯着半瞎的九百度近視眼說道:「你穿了一件粉紅的襯衫,襯衫上有一支鳳凰,鳳凰嘴裡刁了一朵牡丹花,對不對?」那個女生黯然地走了,後來還是考入了我們學校,成了我們的師妹,現在見了我們老遠就繞着走,如避瘟疫。

為了施展美人計,我們可愛的女生集體去學校的公共浴室洗了澡,薄施粉黛,小衣襟短打扮,腋窩噴了香水,頭髮松松的,眼睛亮晶晶的,出發前遇見我們,嫣然一笑:「怎麼樣?」

「像女特務。」我們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