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十九章 三日,十四夜 · 二 線上閱讀

「腫瘤,再怎麼學好像也治不好。氣場不好,最近狂吃東西,還是掉肉。學完MBA,公司實在不行了,你和老闆說,咱們關門再開一家吧。做卵巢癌,我總不能和董阿姨說,這輩子就算了,下輩子再說吧。」

「我聽人說你在神經內科查房時的事跡了,病人家屬告到醫務處了,你就管不住自己嘴啊?」兩個星期前,我跟着神經內科教授下午查特需病房,一個銀行高管腦中風恢復中,傳說貪了好幾紙箱子現金,等中風恢復到一定程度後就去交待問題。查房時,他老婆,女兒都在,在一邊恭敬地旁聽,教授指着他女兒問,你知道她是誰嗎?高管搖頭。教授指着他老婆問,你知道她是誰嗎?高管搖頭。我從白大衣口袋裡掏出十塊人民幣,在他眼前一晃,問,你知道這是誰嗎?高管眼睛晶晶亮,說,十塊錢,但是不是我拿的。

「我求知慾強啊。再說了,家屬有什麼好告的?我有創意性地檢查病人病情恢復程度,有什麼錯。」

「你和你女友還在一起嗎?」

「分了一年多了。」

「這樣最好。」

「怎麼了?」

「沒怎麼。」

「怎麼了?」

「你前女友太活躍的,不再是你女友也挺好的。」

「到底怎麼了?」

「前幾個月,在長城飯店開國際學術會議,我也去了,她是主持,認識了一個五十多歲美國教授,第一天就一夜未歸,第二天早上才回來,不僅她飯店同屋的人知道,大家都知道。中方會議主席非常生氣,上屆會議,這個美國老教授就騙走了一個中國女生。中方會議主席還讓她女兒和你前女友談了次話,估計沒什麼作用。我還以為她還是你女友,一直沒想好要不要和你說,現在既然不是你女友了,你知道也無妨。」

煙抽完了,麻醉師姐又回手術室,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幾乎連續站了十三個小時,覺得累極了,掙扎回宿舍,沒力氣吃東西,倒頭就睡了。

次日,早上沒課,也沒排手術,我被東邊窗戶的太陽烤醒,從前一天晚上八點到第二天九點,我整整睡了十三個小時。我想了想,抑制住好奇心,沒有聯繫我女友,我能想象她會說什麼,她一定有她的說法,一定解釋得似通非通。我也沒權力問,我也不想我的世界更加混沌不清,我反覆告訴自己,所謂事實真相和我沒關係,無論真相如何,都可以理解。

我頭髮暈,覺得晦氣,身上發粘,我想洗個熱水澡。水房沒熱水,胡大爺說,你起晚了,天兒太熱了,熱水都被其他臭小子早上沖澡用光了,我正在燒新的。我說,我去樓下澡堂子。胡大爺說,別去了,這幾天使的人太多,不知道哪塊兒壞了,冷水和熱水都出不來。不能去晚上常去的醫院廁所去洗,大白天,太容易被人撞見。我想了想,到東單路口打了個面的,去柳青在燕莎的公寓,她那裡,二十四小時熱水。

柳青的公寓大堂冷氣很足,我腦子稍稍清爽了一點。我來的次數不多,鑰匙用得非常笨拙。我推開門,陽光刺眼,大捆大捆地從落地窗投射到客廳里。客廳里,除了躺了三個隨形皮沙發,還有柳青。柳青一絲不掛,身體很白,很捲曲,很柔軟,眼睛微微閉合,身上除了蓋了北京盛夏十點多的陽光,還蓋了一個一絲不掛的白種裸·體男人。那個男人也很白,毛髮在陽光下是金色的。

我把房門鑰匙扔在地板上,我反手關上門,我跑下樓梯,跑出公寓,我把摩托羅拉漢顯呼機扔進亮馬河。

想着過去的這三天,我坐在東單三條,坐在北京一九九七年夏天最熱的一個夜晚,我感覺寒冷。

晚上十一點多,小紅抱着大本的醫書和水杯進來,穿的是那條著名的印花連褲襪,黑底,網眼,暗紅牡丹花,上面套那件著名的長襯衫,絲質,豹子皮紋,裡面的皮肉骨相隱約可見。還是香的,濃香。

我點了一下頭,沒張口問,怎麼沒在小白有空調的飯店房間看書,跑到這兒出汗。

小紅在我正前面的位子停下,把醫書和水杯放在桌子上,坐下去之前,轉身打量我,問:「怎麼了?沒見過你這個樣子,臉色這麼難看,怪可憐的。」

「沒事兒。只是挺煩的。你怎麼沒和小白在飯店呆着?天兒這麼熱。」

「他一直狂睡,我想自己看看書。你是不是寫了個關於聯網打遊戲的文章,要以兩個人的名義發表?」

「是啊,寫了一個叫《構架個人遊戲網絡》的文章。《大眾軟件》定了下期發表,編輯說這篇是說這事兒的第一篇,屬了我和小白的名字,畢竟好些網絡設置和遊戲試玩是我和小白一起搞的。」

「小白這幾天,天天去報攤去看新的一期《大眾軟件》來沒來,我說不到日子,他說雜誌通常提前標定出版日期一個星期上街。」

「到時候雜誌社會寄三本,不用自己掏錢買。」

「他樂意,你知道他,誰攔得住?」

小紅轉過身去,把頭髮用皮筋紮成馬尾辮子,一手摸着辮子,辮子真黑,一手翻面前的書,英文的《Board考試習題內科卷》。

沒過五分鐘,小紅轉過身來,說,「不對,你有事兒。我心疼,我一個字也讀不下去,咱們出去聊天。」

小紅在前,我在後,走到四樓的東側,我們一句話不說,樓道里一片漆黑,所有實驗室的門都鎖着,所有的燈都熄着,樓外微弱的天光和燈光僅僅隱約沾染樓道拐角,我看不見小紅的臉。我們走近靠中間的一扇門,門的左邊是個巨大的冰箱,冰箱門上了鏈子鎖,右邊是個巨大的雜物架子,擺滿大小不一的玻璃皿,裡面盛着各種人體器官的病理標本,長期沒人挪動,所有的玻璃皿頂蓋上都沉積了半厘米的灰塵,裡面的福爾馬林液黃綠混濁。

我手一動,小紅的人就在我懷裡了,她人在不停地抖:「我冷。」

我抱緊小紅,我的臉摩擦着她頭頂的髮根,我的嘴唇在她的耳邊:「沒事兒。一切都會好的。」她人還是在不停地抖。

「什麼都不會好的,開頭就不對,之後的一切都不會好的。」

我雙手插進小紅腦後的頭髮,托起小紅的臉,仿佛沙漠裡,沒有月亮的夜晚,捧起一皮囊滿滿的泉水,黑色的頭髮是從水囊里滲出的淋漓的水珠串。我的嘴唇是我另一雙小手,它們擰開水囊的開口,我親吻小紅的嘴,它們在舀吸裡面的泉水,我在水面上看見自己的眼睛。這陣子吃咸了吧?這水永遠喝不到,這水永遠喝不夠,這水永遠喝不干。小紅漸漸柔軟,漸漸變得流動,她掙開我的懷抱,長長嘆了一口氣,蹲下去,流淌下去,拉開我的褲鏈,一手扯掉綁頭髮的皮筋。我的雙手在小紅的頭頂,上下撫摸小紅的頭髮,這是我撫摸過的最滑潤的事物,如果我肱二頭肌不使力氣,我的雙手不可能滯留,會順着小紅的頭髮一直滑落到重力作用的盡頭。我的鼻子埋在小紅的頭髮里,這是我聞到過的最讓我腫脹的味道,我的雙手合成一頂帳篷,遮擋住傳來的陣陣老鼠飼料和福爾馬林液的味道,我的鼻尖在帳篷里沿着小紅的髮際慢慢前進,再慢慢退回。我願意和魔鬼交換,如果能永遠記住這種滑潤的觸覺,我願意忘記所有八年學到的醫學和生物學和化學和數學和物理學,如果能永遠記住這種讓我腫脹的味道,我願意忘記所有少年時候記住的唐詩和宋詞和英文小說和毛主席語錄。上帝啊,你傻逼,你混蛋,你牛逼。

「如果讓你選,你嫁給誰?」過了許久,我問。

「現在問?」

「嗯。」

「想聽真話?」

「嗯。」

「小白。我還是想要真實、長期、穩定的生活。」

「我去和小白說,我泡了你,有種,捅了我。」

「是我泡了你,我去和他說,我出問題了。」

天亮之後,我回了趟家,向我哥借了五百塊錢,我從來沒向他借過這麼多錢,我哥沒問我幹什麼,點給我五張紅色的一百元。我說,最近別去乾麵胡同了。我哥說,好,他本來就沒想去那間房。

我去澳之光超市買了兩箱方便麵,一箱康師傅紅燒牛肉口味的,一箱日清海鮮口味的,一箱好麗友派,兩打紅皮雞蛋,兩打避孕套,兩打臍橙,一箱娃哈哈礦泉水,兩箱燕京啤酒,一箱紅星小二鍋頭。我叫了一輛面的,把所有這些都送到乾麵胡同,小山一樣,堆了小半間屋子。

在之後的兩周里,我和小紅在所有能空出來的時間裡,都泡在這間乾麵胡同的北房裡。我記了數,一共十四夜。屋子裡的大床仿佛一個巨大的魚缸,我們脫光了所有的衣裳。我們餓的時候,吃澳之光買來的給養,不餓的時候,彼此吸食。給養的小山慢慢變成平原,小紅說,方便麵真好,讓不會做飯的人餓不死,讓我就着你喝二鍋頭吧?小紅說,二鍋頭真好,讓我們像氣球一樣飄起來。我們困的時候,彼此覆蓋,不困的時候,彼此嗅觸,我想努力記住小紅所有孔洞的風的味道和每一寸肌體的彈性。我說,我體力太差,做不到一夜七次,小紅說,我寧可要你的一次,一次一夜,一次一生,一次一世。她黑長的頭髮蕩漾在我的胸前和小腹,我的身體沉在深黑的湖底,我的雙手撫摸着她的長髮,盪起雙槳。我想丟下我自己,我想溶化在她的身體裡,我們如果溶化成一體,世界就美好了,就沒有對錯、美醜、善惡之分了,就不需要理智和知識和明天了。我上輩子一定被小紅殺死過,我上上輩子一定和小紅一起被煮成肉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