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十七章 三大酷刑,七種固體 · 二 線上閱讀

我忽然想起,我在編織故事線的過程中,早就看不見姚老師和他的霍亂死亡人群圖示了。我在夢裡意識到,我睡着了,我知道,我一清醒就會聽見辛夷和厚朴的狂笑,看見姚教授鐵青的臉,看見在我身體的左下方,我左手的中指上下起落,按照我大腦睡去之前的節奏按着幻燈機的按鈕。

我睜開眼睛,210教室還是一片漆黑,溫暖而舒適,同志們都很安靜,姚老教授已經在介紹《流行病學》的研究方法。

「取樣要小心,非常小心。比如,在幾個胡同的居民里二選一,調查碘源性甲狀腺增生,選出所有單數門牌的居民對不對?」

「不對。」厚朴接下茬。

「為什麼不對?」

「因為單數居民都住在胡同的一邊,雙數居民都住在胡同另一邊,這樣的抽樣就不能代表整體。」

「非常好。」在姚老教授的誇獎下,在幻燈機的余光中,我看到厚朴的腦門和眼睛同時閃亮。

原來坐在小白旁邊的小紅現在坐在幻燈機左邊,右手中指控制着幻燈機,眼睛盯着姚大教授。意識到我醒了在看她,小紅轉過臉,沖我笑笑,黑暗裡,她的臉依舊明亮。小白一直躲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裡,狂睡。

下課之後,辛夷拉着小白去酒店房間上網定花去了,他的妖刀女友三天前在美國出了車禍,辛夷一定要表示他最大的關心。

妖刀最近在用她固有的瘋狂申請商學院,哈佛商學院、麻省理工商學院和沃頓商學院的所有教授都在一個月內收到了妖刀多個郵件,每封信都高度讚揚了這個教授在管理學領域取得的突出成績、介紹了自己沒挑的背景和能力、闡明了自己為什麼能為教授的事業錦上添花、最後都要求面謁或者電話暢談。妖刀對辛夷說,等你明年去哈佛醫學院念書的時候,我也一定會到哈佛或者麻省理工的商學院去念書,不給你一點在美國招惹其他姑娘的機會。辛夷說,好極了,我現在就不給自己任何一點在北京招惹其他姑娘的機會。妖刀問,不招惹姑娘,那你如何解決生理問題啊。辛夷說,我蹭大樹,快來的時候,我在腦海中一張張過你寄給我的照片。妖刀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充滿變態而過剩的肉慾?蹭大樹,我信。前兩個星期,去辛夷家,別處的棗樹還沒開花,他們院裡的棗樹都結小棗了。腦海里過妖刀的照片到高·潮,我不信,那得有多變態而過剩的想象力啊。

洛杉磯三天前下了小雨,剛剛打濕地面,車最容易打滑的時候,妖刀一腳剎車還是撞到了前面的車,妖刀後面開車的後來被證明是剛剛吃了藥,把油門踩成剎車。妖刀被撞出了車道,當時就暈過去了,說是肋骨折了三根,鼻骨骨折,滿臉瘀腫。她後面的車自己翻了,司機當場死了,法醫說,在全過程中他應該沒有任何痛苦,很幸福。辛夷和我們商量如何慰問,我說,寫首詩吧,講你如何擔心她。辛夷說,她是背唐詩長大的啊,你看我像寫得過李白的嗎?小白說,給她打個電話吧,多打幾分鐘,打光兩百塊錢,好好安慰她。辛夷說,這個靠譜。辛夷說妖刀還喜歡花,她喜歡那種易逝的美麗,短暫的永恆,隔着這萬裏海疆,她看到他送的花,一定欣喜若狂。小白主動提出,網上訂花方便,先找一個又便宜又好的花店,網上下訂單,提供他的信用卡號,辛夷按人民銀行牌價還他人民幣就好。

為感謝小紅幫我按幻燈機,我請小紅喝北冰洋汽水。賣汽水的小賣部是在幾個樓之間搭建的,好幾個穿着長條圖案病號服的病人目光呆滯,也買了酸奶和汽水,站在小賣部周圍喝,不拿瓶子的另外一隻手都不約而同地甩着,讓人懷疑他們以前是否都練過甩手療法。不遠處有人支了網子打羽毛球,兩個小護士模樣,兩個年輕進修大夫,一邊打一邊大聲叫嚷,完全沒有跟在老護士長或者老教授後面查房時候的熊樣兒。還有幾個年輕男醫生站在場地邊上看,天氣熱了,火力壯的都已經穿上短褲,外面套上白大褂,不系扣子,小風吹撩,腿毛飄飄。

小紅背靠着牆根,嘬吸着北冰洋汽水,眼睛盯着那些人打羽毛球,說:「你睡覺的時候,眼睛是睜着的,姚老教授一點都沒察覺。」

「真的啊?」

「真的。我留意過,你好些時候在車上睡着,眼睛就是半睜着的,所以發現你按幻燈的節拍和教授的指示有些脫節,我就趁他背對我們寫黑板書的時候,溜到你旁邊。」

太陽已經很低了,一大半已經沉到西面樓房歇山頂之下,金紅的光芒被綠琉璃瓦阻擋,四濺開來,落在打羽毛球的年輕的粉臉上,落在小紅的周身。小紅濃密的頭髮變成金綠色,散在肩胛附近的發梢兒變成透明的金黃色,光纖一樣、玻璃一樣、水晶一樣。小紅平常光線下稜角清晰的濃眉大眼被濺下來的濃光打濕,仿佛洗完澡剛用毛巾擦得半乾的樣子,顯得少有的柔和。

「你記得嗎,有次在B大,四教樓下,我們七八個人打排球,其他人散了之後,我問你渴不渴,你說,渴,我就請你在四教西邊那個小鋪喝汽水。也是傍晚,也有類似的陽光,我當時覺得,你挺好看的,剛運動完,身上、臉上熱氣騰騰的、紅撲撲的。」我對小紅說,我眼睛沒看小紅,我眼睛盯着蹦蹦跳跳打羽毛球的小護士,冒着騰騰熱氣的胸。

「你當時怎麼沒說?」

「我當時覺得獸哥哥挺棒的。」

「我一直覺得你女友也挺棒的。」

「小白還好嗎?你還好嗎?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他很好。我也很好,和小白也很好。」

「馬上過生日了吧?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想要的東西你給得了嗎?」

「也是啊。最近街上好看些的東西,配得上你的東西,動輒是我半年伙食費。但是你提啊,我和辛夷可以慢慢湊,我在外邊做些雜活兒,他也幫人翻譯。」

「我不要街上的,你省省吧,省下來多吃些肉,瘦得像竹竿兒一樣,辛夷也省省吧,給妖刀多買幾次花。」

「小白送了嗎?」

「送了。」

「小白其實主意挺大的,也沒和我們商量。」

「他泡姑娘從來是和你們商量的。」

「小白送什麼了,能問嗎?」

「能啊,剛給我的,你自己看吧。」

小紅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拆了包裝紙的錦盒,遞給我。

「能打開?」

「能。」

錦盒兩排,四層,八個小抽屜。

「能打開嗎?」

「能。」

我一個個打開,基本明白了,八個抽屜分別裝了小白的七種固體和一張生日卡。七種固體都用小透明塑料袋包了,根據我的基本判斷,從上到下分別是:頭髮,睫毛,耵聹,智齒,陰毛,指甲。最後一個抽屜里,一塊皮肉泡在小玻璃瓶子裡,聞見淡淡的福爾馬林味兒,外面同樣套了一個小塑料袋。「闌尾還是包皮啊?」我小聲問。「他說是包皮。」小紅回答。

小紅的汽水喝光了,一條腿承重,一條腿彎着頂着牆,牙齒叼着吸管,玩。生日卡我沒打開,小紅說:「想看就看吧,我能有什麼秘密?寫得挺簡單實在的,說我是他的全部,生活、事業、身體、精神。」我說:「真好,就像地球圍繞着太陽,用同一套世界觀和人生觀,生活就簡單多了。」

太陽已經全部沉到西面樓房歇山頂之下,光、熱氣、和透明感在瞬間消失,四周忽然暗下來。我問小紅:「要不要再喝一瓶汽水?還是喝酸奶?」

「不喝了,快吃晚飯了,我要回小白那兒了,我閃了。」

我說:「好啊。正好在網上幫辛夷選選給妖刀的花,不要買菊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