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十五章 韓國燒酒,乳房自查 · 一 線上閱讀

柳青引導我進入和醫學教科書無關的未知世界,讓我知道什麼是悱惻羈絆,什麼是生死糾纏,兩條腿的兩個人為什麼能把簡單的事情搞得如此複雜,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為什麼會想到以身相許、違反生物規律地長期廝混在一起。

站在景山頂上,那棵吊死了崇禎的槐樹也早就死了,看北京這個大城一圈一圈地由內而外攤開,越靠外越高,仿佛一口巨大的火鍋,這個在中心的景山就是突出在火鍋中的加炭口。時間,水一樣倒進這口鍋里,從三千年前就開始煮。我們能同一時間呆在這口鍋里,看一樣的浮雲塵土、車來人往,就是緣份。老湯是同一鍋老湯,但是不同的人在這口鍋里的時間不同,臉皮厚度不同,大腦容量不同,神經線路不同,激素水平不同,搞和被搞的方式次數不同,就仿佛有的人是肥牛,有的人是黃喉,有的人是午餐肉,於是產生不同的味道。

我從一開始就清楚地感覺到與柳青的不同。我和辛夷坐公共汽車,有小白的時候坐夏利。柳青開自己的車,喝多了有手下或者司機代勞。剛認識她的時候,開輛Opel,現在是SAAB,我說名字不好聽,直接音譯就是傻逼,不像一個女人應該開的。柳青說,也好啊,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傻逼或者勇當傻逼,而且這樣領異標新,不小資。和柳青相比,如果我們學校里的女生是剛剛破土的春芽,柳青已經是滿樹梨花。每年九月,暑假歸來,學校裡面的女生們帶來祖國各地時鮮的髮型和夏裝。甘妍的劉海一度被高高吹起,海浪形狀,帽子似的,廣告似的,幾乎比腦袋還高大,穿了一雙鞋跟兒比她小腿還高的高跟鞋,鞋根兒末端二分錢硬幣大小。甘妍們頂着高大的劉海兒在校園裡走來走去,鞋跟兒偶爾陷進人行道地磚的接縫中,在我的感官適應之前,讓九月的校園充滿廟會氣氛。在記憶里,我沒見過柳青穿過重樣的衣服。她喜歡歐洲遠遠大於美國,「美國的衣服太陽光,不夠憂鬱,不夠內斂,不夠複雜,不夠變態。」她吹過牛,說手下向她討教如何穿衣服,她回答說,觀察和總結她穿衣服的特點和規律就足夠了。我們早上八點上課,七點五十起床,嘴裡鼓着饅頭,聽教授回顧上堂課的主要內容。女生也一樣,上唇軟鬍鬚粘着早餐麵包渣,臉上帶着枕頭印兒,運筆如飛,從八點開始,不落下任何一句教授或許會考試的內容。柳青在燕莎附近的房子,自用的洗手間比我們六個人住的宿舍還大,裡面的瓶瓶罐罐比我實驗室藥品櫃裡的還多。每天早晨,柳青反覆用各種溶液處理她的一張嫩白臉蛋,仿佛我在實驗室里,原位組織免疫法,反覆用各種反應液和緩衝液沖洗卵巢癌組織切片。沒有一個小時,柳青出不了她的洗手間,但是出來的時候,總帶着電和光芒,我眼前明亮,想,天上或許真的住着仙人。我佩服柳青。連續兩年了,儘管每個周末,我都泡在婦科腫瘤實驗室里,每天都超過十二個小時,窗外的屋檐,仙人清秀,神獸猙獰,每次爬出來的時候,右手大拇指掌指關節痛如針扎,沒有神帶着電和光芒,我眼前總是一片黑暗,不知道生死糾纏中,治癒卵巢癌症的仙丹在哪裡。

我坐在東單的馬路牙子上,攥着基本被抽乾的金橋香煙煙盒,看到柳青的SAAB從東四方向開過來,停在我面前。

「上車。」柳青說。

我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目光呆滯向前看。柳青的右手放開換檔杆,很輕地搭在我的左手上,我左手還攥着那包金橋煙。她的右手輕而快地滑動,食指、中指、無名指的指腹迅速掠過我的掌背。柳青的指甲精心塗過,粉底白色百合花。

「冷嗎?」柳青問,同時收回右手,掛前進檔,踩一腳油門,車像被踹了一腳的四蹄動物一樣,稍一猶豫,向前奔去。

「都過了芒種了,還冷?」我說。

「心冷手就會冷吧,不知道。」柳青說。

「姐,去哪兒?」我問。

「你別管那麼多了,找個地兒吃飯。」柳青說。

「你最近好嗎?」我問。

「好啊。你還沒問天氣呢,最近天氣也不錯啊。人藝的小劇場一場都沒落下,美術館的畫展也都趕上了,夏加爾那場不錯,真藍,真浪漫,這麼大歲數,那麼冷的國家,不容易。生意也還順,該認識的人都認識了,架子也搭得七七八八了,草創期已過,貨自己長腿,會走了。你最近不好吧?不想說就什麼都別說,聽我說。想說就說說,我聽着。」

「還好吧,老樣子吧,世界總是這個樣子吧。泡實驗室攻克不了癌症或者感冒,天天繞着金魚胡同晨跑拿不了奧運會冠軍,沒機會親手摸摸司母戊大方鼎,打《命令與征服》總贏不了大雞,我喜歡的和喜歡我的是同一個姑娘,但是這個姑娘跟我好朋友混了,我好朋友不信仰共產主義。」

「是那個身材很好的小紅?」柳青問。

「你怎麼不問親手摸司母戊大方鼎有什麼快·感呢?」我反問。

「我只對新中國感興趣。」柳青看路,不看我。

柳青的車開得快,有縫就鑽,勇往直前。我左手斜伸扯動安全帶,斜插入帶扣。

「不信任你姐姐?」柳青問,眼睛看路。

「信。港台片看多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剛拿了F1駕照。」

「正好在長安街上試飛。」

「各項準備完畢,請求起飛。」

「允許起飛,注意街邊嘬冰棍的老頭和報攤。」我想也沒想,說。

車在國貿橋下左轉,從南往北開在東三環上。經過七八年的建設,這條我中學時天天騎車經過的路,已經有點洋洋自得的資本主義新城鎮的氣息了。我和柳青很早以前在飯桌上就討論過,她說她喜歡北京,儘管她祖籍南方,儘管北京對於皮膚是災難,儘管北京八百年前建都的時候就是給騎兵方隊或者坦克集群通過的而不是給居民設計的。不帶3M口罩或者軍用面具走在北京街上,仿佛走在茂密的砂紙森林和倒刺兒海洋里。我說我喜歡的城市有個共同點,就是淡定從容,不為所動,傻逼到了裡面很快就平靜了,有了比較清醒的自我意識,牛逼也很快就紮緊褲襠了,不沒事兒就和別人比較長短曲直粗細了。比如北京,看着大馬路仿佛岔開的大腿,一個聲音低平地說,來吧,指不定誰搞誰呢。甚至上海也有自己的淡定從容。真正老上海,打死不離開上海,連浦東都不去,浦東不是上海,香港就是漁村,只要弄堂口沒架着機關槍,早上起來,仔細梳完頭都要去吃一客生煎包。過白家莊的時候,我給柳青指我的中學,說,自從我離開,學校的陰邪之氣就消散了,出了好幾個北京市高考狀元。我給柳青指我初戀家原來住的六層樓,說,我中學上自習的時候,那個樓距離我的自習教室不到八百米,我書看累了就朝那個方向眺望,她睡覺的房間發出粉紅色的亮光,比路燈和星星和月亮都明亮,我聞見她新洗的被單上殘留的洗衣粉香氣和她十七八歲奶糯糯的香甜。

柳青慢慢地說了一句:「你學精神科了嗎?你知道安定醫院嗎?我看你是該換個城市呆呆了。」車像豹子一樣,踹直後腿,超了前面一輛「京A•G00XX」。

柳青按了汽車音響的播放鍵,放一首嘮嘮叨叨的英文歌,就一個節奏,我聽懂了一些,說是我只是一個水牛戰士,在美洲的心臟,被從非洲偷到這裡,來了就打仗。

柳青問:「韓國菜你吃吧?」其實不是問句,她在亮馬大廈門前停了車,領着我走進大廈二樓的薩拉伯爾。

柳青也不問我吃什麼,叫來服務員,不看菜單就開始點,我在一邊沒事幹,看着服務員的朝鮮民族裝束,想起褲腰帶綁到腋窩的國家領導人,接着抽還剩下的金橋煙。

「喝什麼?」柳青點完菜問,看着我的眼睛,這次是真問了。

「你開車呢,別喝了。」

「今天喝酒是主題,你總講你和小紅小白小黃喝酒,我想看看你是否比我公司的銷售能喝。我就住在附近,今天車就停這兒了。吃完飯,如果我喝多了,你扛我回去,我九十斤出頭,不沉。」

「朝鮮人喝什麼?」

「燒酒。」

「好,就喝他們自己的酒。」

燒酒原來是用類似喝二鍋頭的小玻璃杯喝的。兩個杯子剛倒滿,我正在想第一杯酒是祝柳青越來越有錢還是越來越漂亮,有錢和漂亮好像都不能讓柳青興奮。旁邊一個大包間酒散,一堆高大的老外和幾個亞洲人往外走,後面幾個拖着一個不願這麼早走的老外,每個人手上都拎着一兩瓶沒開的五糧液。那個戀酒的老外穿着西裝、領帶摘了一半,歪掛在胸前,嘴裡一直用帶一點口音的中文念叨,「美女,喝酒」,「美女,喝酒」。他看到我和柳青面前有倒好的酒,一個大步邁過來,舉起我面前的杯子,對柳青說,「美女,喝酒」,然後仰脖子幹了,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面上。柳青下意識地舉杯,一仰頭,也幹了,隔着這個老外的後背,我看見柳青精細盤制的髮髻和仰起來的粉白的脖頸和下顎。髮髻經過一天北京初夏的大風,一絲不亂,脖子和臉顏色塗抹得一樣新鮮,過渡自然。我相信,古時候,有男人會為了摸一下那個髮髻而不惜被剁掉一隻左手。柳青幹完杯,酒杯口向那個老外微微傾斜,執酒杯的右手小指向外上斜翹,雙眼平直,看着那個老外,示意他酒杯見底了。老外微笑點頭,說了聲,「謝謝」,把手上的五糧液遞給我,又沖我說了聲,「謝謝」,然後消失在門外。

我和柳青開始安靜喝酒,我馬上發現了兩件事兒。第一,我喝不過柳青。柳青的體質非常適合喝酒,腎好。兩杯之後,臉紅,血流均勻加速,但是二十杯之後,還是同樣的紅色,沒有紅成關公或者屁股或者絲綢被面,紅色里,女人香流轉。十杯之後,柳青就去洗手間。腎是走酒的最主要通道,比出汗和放屁管用太多。第二,我知道為什麼歷史上朝鮮人總打敗仗了。我們的韓國老年同學車前子曾用準確的漢語指出,朝鮮的歷史就是戰爭的歷史,或者更精確地說就是被打的歷史。我看被打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燒酒度數不高。我高度懷疑,古時候作戰前,如果條件允許,一定弄些罌粟之類的生物鹼給士兵們服用,再差,也要爭取喝個半醉,總之要達到的效果是士兵打仗時不覺得危險,在欣快中血肉飛濺,真誠地以為胳膊或者腦袋掉了第二天就能像竹筍一樣再長出來。

柳青告誡我別太小看這燒酒,有後勁。八瓶之後,我們結帳,我爭着買單,柳青說:「留着自己多吃些食堂的醬牛肉,長些胸大肌,為人類攻克癌症添磚加瓦吧。」 我看了眼賬單,夠我和辛夷吃五十頓四川小吃店的,就沒堅持。

我和柳青說過,我小時候窮,我老媽見我看書廢寢忘食,為了節省糧食,也不阻止。上了大學,才發現,男的也需要有胸,就去報名健身。健身教練說,窮文富武,要有胸,三分練,七分吃,光練俯臥撐和槓鈴推舉都沒用,要喝生雞蛋、吃醬牛肉。當時我一個月伙食費五十塊,學三食堂一份醬牛肉一塊五,四片兒,一片兒厚的,三片薄的,所以到現在,我能一口氣做三十個標準的俯臥撐,但是還是平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