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十四章 王七雄,牛角麵包 · 一 線上閱讀

傍晚,我一個人坐在東單三條和東單北大街交匯處的馬路牙子上,抽一種叫「金橋」的香煙。我不明白,小紅和小白是如何手拉上手的。

東單三條以南,長安街以北,從東單北大街到王府井大街,全是建築工地,一個巨大的坑。這個坑原來是東單菜市場、兒童劇院、假山公園、好些賣劣質工藝品給外地人和外國人的小商小販、和一個據說是鐵道部的大院。鐵道部的大院裡有個高瘦的鐵塔,比天安門高多了,我們一直懷疑是做什麼用的,如果有壞人躲在上面,拿杆帶望遠鏡的狙擊步槍,向在長安街上的領導車隊射擊,豈不是非常危險?一個夏利司機曾經指着這個大坑告訴我,原北京市委書記陳希同就是因為它下了台。當時北京市政府下了狠手,說北京除了原始人放火操逼的山洞、清朝故宮和外國使館,也應該有點不傻逼的本朝本國建築,再和上海比,不至於臉面全無。這個司機還說,江澤民給陳希同因為這件事掛過一個電話,大意是,如果下次要賣中南海,事先和他說一聲。現在,陳希同下台了,坑裡還挖出了新舊石器時代的人類活動遺蹟,什麼廁所啊、墓地啊、澡堂子啊、祭壇啊等等值得保護的建築,這個坑還在挖,毫不動搖。我想象兩千年前的司馬遷,收集資料的時候一定也訪談了大量當時的夏利司機們,詢問項羽垓下之戰的最後一夜,是否反抓着虞美人及腰的頭髮從背後刺入做了七次,是否想不清楚要不要喝着人唾沐浴着白眼做次勾踐,是否忽然記起了年少時曾經是個長發詩人於是當場唱了一首流傳千古的悲壯的革命浪漫歌曲。如果不是這樣,《史記》不會這樣怪力亂神,喝多了的大動物在書里時常出沒。

東單北大街上,多小鋪面的時裝店,都沒牌子,都說是出口轉內銷,比大商場款式好看,比進口名牌便宜百分之八十。常看見覺得自己有氣質的白領,打着一把傘,一家一家,捋着馬路逛,雨天打雨傘,非雨天打陽傘,挑選配合自己氣質的衣服,讓氣質更濃郁。辛夷常逼我和他一塊兒猜想,這些氣質白領的前身都是什麼樣的女生、她們回家都和誰睡覺、她們最大的追求是什麼?我說,軍訓的時候,你戴一號帽子,直徑比臉盆還大,我戴四號帽子,直徑比漱口缸子還小,也就是說,我腦容量非常有限,沒有富裕的計算能力想這些沒有答案無法判斷正確與否的片兒湯事兒。我建議他去找小紅,小紅戴二號帽子,直徑比尿盆還大,軍校歷史上沒有女的戴過一號帽子。大街上還有些港台品牌店,大幅招貼上男女明星穿着這些牌子的衣服傻笑傻憂鬱。這些牌子通常兩三年就換,撤退清場的時候,站在我們宿舍窗前,常看到小姑娘們搶購的場面,紅着臉,白着胳膊,流着暗黃的汗水。柳青說,港台到處是奸詐的小商人。無商不奸,但是體會深了,她覺得比大陸的土財主更不是人。這些小商人從來不想長遠,兩三年換一個品牌是因為避稅,牌子換了之後,找同樣的明星照些照片,明星加港台一定能再賣。靠近燈市口大街東口,多婚紗影樓,都說攝影師化妝師來自港台,表達歐陸風韻,櫥窗里的樣片真好看,女的好看,男的也好看,女的都長得一樣,男的也都長得一樣,一樣的妝一樣的髮型一樣的衣服一樣的構圖一樣的燈光一樣的背景一樣的相框,估計小白和小紅,這樣打扮,吹這樣的頭,穿這樣的衣服,也長得這個樣子。在仁和醫院產科實習的時候,看到長得一樣的一屋子小孩,擔心家長會不會抱錯,看着這些婚紗攝影,我擔心新郎會不會抱錯新娘。燈市東口正對着的一家食品店,門口一隻石獸,是我的最愛,每次路過都打招呼。就一隻,不是一對,分不清是狗還是獅子,因為脖子以上、耳朵以前都沒了,聽食品店的河南姑娘說,打兒清朝就呆在那兒了,段祺瑞執政的時候,臉沒了。燈市東口往北一點,東四南大街上,一家老大的中國書店,夏天夕曬,冬天沒錢生火,夥計永遠戴着套袖。看着千年的文字垃圾,五顏六色、沾着塵土沾着汗水沾着手油、從地板頂到天花板,站在屋子當中,還想寫東西,心裡要多大一團火啊。司馬遷心裡一定是一團巨大的對漢武帝的仇恨之火或者是對時間的困惑之火或者是對聲名不朽的貪婪之火,或者三者都有。

我坐着的馬路牙子對面,是一個交通銀行的營業部。我認識裡面一個叫王世雄的營業員。第一次見他是在仁和醫院的保衛處,王世雄蹲在暖氣片旁邊,保衛處高處長對他喊:「你不要喊,會放你出去的。」我看見王世雄巨大的眼睛,水塘一樣,蕩漾在屋子中間。高處長說,這個人是個號販子,還有偷東西的嫌疑。我再見王世雄是在呼吸內科門診,我陪着羅老教授出診。羅老教授七十多了,每天七點之前,必到病房,雪白的白大衣裡面雪白的白襯衣,雪白的頭髮向後梳理得一絲不亂,領帶鮮艷飽滿。「這麼多年的習慣了,不管好壞,要改都難。」羅老教授說。所有抽煙成癮的大官們,肺用了五十年以上,就算是煙筒也堵了,都要排隊找羅老教授診治。羅老教授每周只有一次能出公共門診,所以那個下午總是人山人海。病人山病人海中間的山谷就是一張漆成土黃的桌子、坐着正被診斷的一個病人、兩個我這樣跟着學習的實習大夫,山谷最底部是羅老教授。一年四季,羅老教授都是雪白的白大衣,裡面雪白的白襯衣,領帶鮮艷飽滿。冬天還好,夏天,沒有空調,窗戶開着,屋外也是熱風,周圍的病人山病人海擋住所有外來的空氣,山谷里盤旋的全是呼吸內科病人噴出的和體溫接近的氣體,仔細聽,不同病人,由於病變位置、年份和病因的不同,從病變了的肺泡、支氣管、氣管發出不同的聲音,總和的效果近似蘇格蘭高地的長笛和中山音樂廳的管風琴。羅老教授的汗水順着鬢角和脖子往白襯衣里灌流,「這麼多年習慣了,習慣了就好,習慣了就好。」柳青告訴過我,在距離仁和門診樓五百米的王府飯店,洗一件這樣的襯衫,要九十塊,加百分之十五的服務費,羅老教授的專家號一個十塊。羅老教授問得仔細,看得慢,一個下午,也就看十來個病人。我在病人山病人海里,又看到王世雄巨大的眼睛,門診結束了,他還在。我問他,你不是倒號的嗎,怎麼自己還到門診來?看看你的號有多緊俏,好調整價錢?王世雄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本來就是給自己掛號的,肺結核,好久了。掛了幾次都沒掛上專家號,那天晚上我就和票販子去得一樣早,晚上不到十二點就到了,和票販子一起站着。後來高處長帶人來,我也搞不懂為什麼心慌,就跑,真正票販子反而沒有一個跑的,看着高處長,微笑。我從小跑得快,百米十二秒,要不是肺結核,我就進北京市田徑隊了。我跑到你們老樓地下室,到處是岔路和各種管道,迷了路才被高處長的人抓到。當時樓道周圍堆滿了冰箱什麼的,高處長穿的是皮鞋,跑的時候扭了腳,一邊喊痛一邊硬說我是票販子、還跑、還想偷東西。我問王世雄,為什麼不給單位掛電話。王世雄說,他是交通銀行的,如果領導知道,他被懷疑是小偷,即使只是嫌疑犯,他如何再混啊?我從羅老教授那裡給王世雄要了個專家號,第三次見他,他已經住進呼吸科病房了。

第四次莫名其妙見到王世雄,是在外科病房。

自從被厚朴培養了擠臉上粉刺的毛病之後,我愛上了外科,每當想到從一個機體裡將一塊壞了的或者不需要的組織切除,然後腫脹消失了、疼痛消失了、炎症消失了、癌症被抑制了,我就感到巨大而莫名的興奮,比拉緊窗簾、熄燈、放映黃片,更加巨大而莫名。厚朴也喜歡外科,尤其是心臟和乳腺之類和上半身有關的專科。厚朴總是反覆糾纏這些專科的典型病人,總住院大夫已經把思想工作做好了:「希望你們能配合教學。我告訴你們,你們的典型心音,你們讓聽得聽,不讓聽也得聽,這就像獻血一樣,是義務,獻血是公民的義務,讓聽是病人的義務。涼?造影也會涼你們半個小時,你們怎麼不叫啊?不讓?我們是肩負着醫療和教學雙重任務。你們怎麼能這麼自私?不為將來的病人想想?」

心外科來了一個二十四歲的女生,長得好,面帶桃紅,風濕性心臟病的典型面容。總住院大夫說她的心音很典型,在左乳··房附近很容易聽清楚。厚朴至少去了三次:「我能聽聽你的心音嗎?」

「你難道沒聽過嗎?」

「沒有。」

「真的沒有?」

「真沒有。即使有過,印像也不深刻。」

「好吧。」

「你幫我把聽診器放到你乳··房上,好嗎?」

「你自己來吧,別客氣,沒事兒的。」

我是在心外病房的一個加床上第四次看見王世雄的。查房的時候,教授掀開他的被子,王世雄下半身什麼都沒穿。教授將杯子掀開一半,看了看,又全罩上,看了眼王世雄的桌子,一杯當早飯的黑芝麻糊,「你陰毛挺黑的,幹嘛還吃黑芝麻糊啊?」教授問,沒等回答,接着往前走,看下一個病人去了。剩我一個人的時候,王世雄一臉哭相,說,肺結核很快控制住了,出院前兩天,一個病友說,還不趁着住院,把包皮割了,省時省事,衛生,增加性能力,減輕體重,這個病友自己就割了,後來離婚了的老婆和他復婚了。王世雄苦求大夫,終於做了。主刀大夫說,術後一個月,禁房事,禁看黃書、黃片,禁喝春·藥,否則容易術後感染,輕則延遲傷口癒合,重則變成司馬遷。王世雄說,不是他的錯,但是術後他一直做春夢,所有以前看過的黃書、黃片都不間斷地到夢裡來,一連幾周,沒有一天停歇。老護士長,帽子上三條藍槓,嚴肅地說,王世雄,你如果再這樣下流下去,就不得不做陰·莖切除術,不得不改名叫王七雄了。我想,英雄出草莽,這個老護士長竟然能看出「世」字和「七」字之間的差別是跟陰·莖,和我老媽一樣,都是隱匿在民間的語言大師。

我坐在東單三條和東單北大街交匯處的馬路牙子上,金橋香煙抽到第五支,開始上頭,更加想不清楚小白和小紅的前因後果。

每次吃完包子,辛夷都會議論,說:「我覺得小紅會後悔的。小白送了小紅一張信用卡的副卡,長得和普通信用卡一樣。也就是說,小紅花錢,小白付賬。這麼說來,我覺得還是小白的七張信用卡比獸哥哥的七種液體實用。但是我覺得小紅還是會後悔的,不是後悔和獸哥哥分,而是後悔和小白在一起。」

「是吧。」我當時附和了一聲,不完全同意。

最近諸事不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