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十三章 寧世從商,海南鳳凰飯 · 二 線上閱讀

我找到王大師兄,他坐在宿舍里,背靠着牆,嗑着葵花瓜子,頭小肚大,前凸後平,仿佛一切兩半的巨大葫蘆。我當他是寶葫蘆、水晶球、王八殼,我要知道我的將來。從認識老流氓孔建國開始,我慢慢形成一個了習慣,三年五載,找個大我十歲以上神似異人的老頭老太太,卜問將來。不需要事實,不需要分析,只要最後的判斷,是東是西,是生是死。孔建國越來越不喜歡充當這個角色,他說,什麼腫瘤發生,什麼脫婦考試,不懂。管宿舍的胡大爺像喜歡雷鋒一樣喜歡古龍,認為他們都是一等一的好小伙子,他對於我的判斷單一而固執,「學什麼醫,去寫兇殺色情,你行。」我老媽的老哥,就是我大舅,永遠喜歡設計我的人生。我大舅是黃埔五期的畢業生,上黃埔學校是他一輩子唯一做的牛逼事兒,所以他一輩子為此牛逼着。他家最大屋子最完整的一面牆上,沒擱電視,永遠掛着一張幅寬巨大的照片,上面密密麻麻或站或坐無數的老頭,比八十七神仙卷寬多了,比八十七多多了,至少有八百七十,頂上橫印「黃埔同學會xxxx年集體合影」,左右兩邊分別側題「貪生怕死請走別路」和「升官發財莫入此門」。我大舅說,這些人就是歷史,掛照片的釘子必須用進口的水泥膨脹釘子,牆必須是承重牆,否則牆體裂縫。以前的房子沒掛在承重牆,房子漏水,淹了樓下的木地板,還賠了錢。他還說,晚上關了燈,沒有月亮,這上面八百七十雙眼睛都在黑暗中發亮,他八十歲之後,每次起夜,都看得到,死了的發白光,活着的發藍光,快死的在白藍之間。我大舅的眼睛的確非常亮,腰非常直,坐在大沙發里打八圈麻將,腰板還是挺挺的。從我長眼睛開始,他就逼我認,那八百七十個人中,哪個是他。開始的時候,的確難,每個腦袋就是黃豆那麼大,眉眼就是芝麻那麼大。現在,我連肚臍眼和雞眼和屁眼都認得出哪個是他,即使掛的是底片,我也找得到。我大舅說他是學炮兵的,成績非常好,人品也非常好,「那時候,國民黨是主流,學習好的都跟了國民黨。共產黨在基層做工作,成績差的,覺得和我們拼不過的,沒前途,就跟了共產黨。」這個說法好像不是假的。我在他家和一個退休的共產黨將軍喝酒,那個將軍應該不是假的,接送他的都是掛軍牌的奔馳。他一直叫我大舅師兄,一直說我大舅腦子好使,會算數,什麼樣的炮、敵人方位如何,立刻就算出來炮口如何擺,然後其他人就跟在後面擺。將軍說,我大舅善于思考,他就不,也沒有那個腦子,過去宣傳甩手療法,他現在還堅持用呢,過去宣傳紅茶菌,他現在還喝呢,挺好的,活着。我大舅說,在做那個人生重大決定之前,他看天像,他重讀《資治通鑑》,他學習《資本論》和《論持久戰》。他思考之後或者說被我舅媽苦勸之後,解放前,決定不去台灣,一九四九年在都江堰和青城山繳械投誠,得了光榮起義的證書,後來,這個證書丟了或者被五個小孩兒疊紙飛機了,反正搬了幾次家就找不到了。後來,文革了,沒有起義證書,地方組織不認可,人差點被打死,地方組織說:「如何證明你不是悍匪呢?如何證明你不是打到只剩三五個副官,一兩顆子彈,看到我們滿山紅旗,逃跑不成,自殺未遂,號稱投降呢?誰能證明你手上沒有沾滿人民的鮮血呢?我們倒有足夠的證明,你的手上沾滿了人民的鮮血,你在岷江邊妄圖阻擋歷史的車輪,負隅頑抗,殺了我們多少革命戰士?」文革之後,我大舅和我舅媽吵架,實在沒詞了,都是用如下結尾:「我這輩子就是被你毀的,我這輩子就是被你毀的,你幾乎要了我的命,你幾乎要了我的命。」我每次見我大舅,他要麼是見我的第一句話,要麼是最後一句,為我設計未來:「小子,亂世從軍,寧世從商,像我一樣。」

我拿一包葵花子,加入王大師兄的嚼嗑活動,我問他:「王大吃,我要算命。」

「我王大師只算姻緣,不算仕途。」

「那就算姻緣。」

「男的不管算,女的,手長得細膩,指甲塗得好,胳膊白,好摸好看,免費算。」

「我送你了瓜子啊。」

「好,破例。你會娶一個女子為妻。」

「廢話。我應該娶一個什麼樣的啊?」

「娶一個有意思的,醫學這麼發達,人活得越來越長,要是娶一個沒意思的,還不如一個人呆着,或者早死算了。」

「我熱愛婦女怎麼辦?是否不適合婚姻?」

「你是渴望理解。你命里沒有桃花。你這种放不下的,被小姑娘看一眼、摸小姑娘一下手要紀念半輩子,寫好幾首詩才能心情平靜,如何熱愛婦女?」

「奶大重要不重要?」

「你認為重要就重要,你認為奶大有意思,奶大就有意思。」

「奶大的跟了別人,怎麼辦啊?」

「搶啊。」

「要是奶大的跟的是我爸,怎麼搶啊?」

「找你媽啊。」

「要是搶不過呢?」

「哭啊。」

「搶了之後要是發現,奶大沒意思呢?」

「海南鳳凰飯。」

「我將來該做什麼啊?」

「不知道。」

「算命的不能說不知道。」

「你要得太多,有能力,沒特點,所以不知道。」

「大師用天眼再看。」

「三步之外,看不清楚。下一步,比較明確,去美國。」

「嗯。怎麼去啊?」

「考試、做實驗發文章、申請學校、辦簽證、買機票。」

「做什麼實驗容易發文章?」

「婦科腫瘤,腫瘤發生。生長調控通路上找兩三個基因,找五六十例卵巢癌患者,在RNA水平、DNA水平、腫瘤細胞水平、腫瘤組織水平、大體臨床特徵水平上(什麼腹水啊、淋巴轉移啊、復發啊、預後啊、手術後生存年數啊),用原位雜交、免疫組化、流式細胞儀之類分別收集資料,不同排列組合,分別比較,發表五六篇中華系列文章,沒有問題。」

「做什麼實驗能產生實際作用?讓人類更接近真理?」

「醫學到現在,感冒都不知道如何治呢。分開雞和鳳凰容易,分開生死,你試試看。知道我的醫學三大定律嗎?」

「不知道。我不問,你會不會也一定要我聽呢?」

「是的。第一,不要怪病人為什麼得病。第二,絕大多數病能自己好。第三,那些自己好不了的通常非常難治。」

我坐在婦科腫瘤實驗室里,思考生和死,沿着EGF-EGFR-C-MYC這條通路,越看,越覺得生和死本來就是一件事兒。

腫瘤實驗室在仁和醫院老樓。老樓和B大一樣,紐約設計師設計的中式洋樓,都屬於文物保護單位。原址是豫王府,洛克菲勒投錢翻蓋,綠琉璃瓦、漢白玉台階、歇山頂、四合成院,十九世紀以來,北京唯一一個比例合適的大屋頂。屋頂下是現代化的西式醫院,寬樓道,頂子高,躺着病人的平車迎面對跑,周圍站滿醫生護士,掛滿輸液瓶子,不用減速躲閃。老樓八十多年了,比五年前蓋的新樓還新。屋外下雨的時候,新樓樓道里滲水,屋頂掉皮,需要打傘。最近有個小護士在新樓樓道里摔倒,半面牆的牆皮掉下來,砸傷了脖子。實驗室在老樓的三樓,兩間房子,外間放實驗台、辦公桌、和試劑柜子,裡間放恆溫箱、冰箱、液氮瓶、各種光學顯微鏡和熒光顯微鏡、細胞操作間、PCR等等儀器。每間房都有巨大的窗戶,上下推拉的木窗戶,黃銅配件,經歷北京八十年的倒霉天氣,毫無變形,黃銅更亮。從窗戶望出去,是圖書館的大屋頂,飛檐上綠琉璃的仙人後面,五個綠琉璃的走獸,龍、鳳、獅子、天馬、海馬,再後面是綠琉璃的垂獸頭,一共七個。

小紅和小白在七樓上自習,或者說小紅在上自習,小白在小紅的香氣和頭髮光澤里睡覺,辛夷在做英文試題,我前女友在給國外教授發電子郵件談人生談理想或者和清華男友吃宵夜,我長時間地泡在實驗室。

我在四樓手術室等切下來的卵巢癌標本,跑下三樓實驗室,切成牛肉丁一樣的小塊,處理後,放到液氮里保存,液氮瓶打開的時候,白氣瀰漫,好冷啊。我在等DNA電泳結果的同時,電腦上撥號上網,查Medline數據庫上和這些特定生死相關的文章,真多啊,同樣是純文本,比《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難看多了,上帝有病啊,把人造得如此複雜,要是像火腿腸一樣簡單,多好,最多像收音機一樣複雜,這樣我們就可以彼此懂得,天天幸福,沒有那麼多選擇,到處都是天堂。上網查文獻的同時,我嘗試微軟視窗系統的多窗口,看看美國的毛照片有多麼腐朽,日本的毛照片有多麼變態,先下載到硬盤,湊夠兩兆,給辛夷壓縮進一張三寸軟盤,當吃他實驗兔子的飯票。下載了那麼多,沒有一張長得像小紅的,沒有一張比小紅奶大的。偶爾打兩個不激烈的小遊戲,美女麻將基本通關了,我已經被尊為傳說中的麻將之神了,任何美女想上我牌桌必須穿得很少,但是在最後一關總被一個法國二百五美女滅掉,然後還用蹩腳的台灣國語很氣人地說:「噢,這就是傳說中的麻將之神嗎?」這個法國二百五美女在我心中激起的民族主義激情比北京所有的歷史博物館和所有關於八國聯軍的電影還多。另一個遊戲是瘋狂醫生,也是台灣編的,我用來鞏固基礎知識,特別是內科,免得畢業出去別人總說我是獸醫,砸盡仁和的牌子。通關了,開始理解辛夷為什麼對小護士常常浮現性幻想。我在實驗台上做免疫組化原位雜交,認定做生物醫學實驗是簡單體力勞動,會洗衣服會做飯,一定會做。德國人認死理,認死真,德國產的多孔Eppendorf移液器死貴。國產的完全不能用,像中醫一樣模糊,像《隨園食單》一樣「放微微鹽水」,用了之後,鬼也不知道加進去的是多少微升。沒錢買德國產的,我右手大拇指反覆按壓單孔Eppendorf,得了腱鞘炎,得了大拇指指掌關節炎。有個在外科乳腺組的師兄,乳··房觸診做得太辛苦,也得了腱鞘炎,人和人的境遇為什麼這麼不同呢?累極困極,到老樓拐角一個廁所,我反鎖上門,沖個澡。有龍頭,有熱水,有窗戶看得見月亮,有時會聯想到小紅的臉,想着她在直線距離五百米之外的自習室穿着印花連褲襪,想着她摸頭髮的手從上到下,想着她不留手的光滑的頭髮。

窗戶里也看得見新樓的病房,有一個夜晚,我看見一個人影從新樓樓頂飄落,甚至像樹葉一樣中途隨風搖晃了一下,然後一聲悶響。第二天聽說,是個腫瘤晚期的病人受不了絕望和疼痛。上樓頂前,他寫了個紙條,問,幸福的構成是什麼?人的終極意義是什麼?從那以後,通向新樓樓頂的門就被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