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十二章:麥當勞,命令與征服 · 二 線上閱讀

「好,我問你,你和獸哥哥比,你的優勢是什麼?獸哥哥的優勢是什麼?你的優勢是,你距離小紅更近,你睡的床就在小紅睡的床幾百米之外。你和小紅有更多共同語言,你們都要面對《內科學》考試。你更清純,更青春,獸哥哥太套路了,小紅是有慧根的人,或許會看得出來,不被他迷惑。你有時間優勢,獸哥哥是商人,重利輕別離,你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泡小紅。你是美國人,如果小紅想在美國當醫生,你可以讓小紅夢想的實現,縮短至少五六年。」辛夷分析。

在辛夷沒完沒了之前,我打斷辛夷,我看着小白的眼睛,我問:「小紅是個好姑娘,是我們自己人。我問你,你老實回答,嚴肅回答。」

「我一直就沒笑,辛夷在笑。」小白說。

我問:「你真喜歡小紅?」

「喜歡。」

「你把小紅看得很重要?」

「重要。比《內科學》重要,比我自己重要。我願意把小紅當成我的世界觀,人生觀。」

「不追小紅,你能睡着覺嗎?」

「睡不着。」

「好,中文裡這叫冤家,還有個成語叫冤家路窄。我分析不出那麼多東西,我要是你,做到一條,對小紅好,往死了對她好,比其他人對她好,濃一百倍,其他人包括獸哥哥和她媽和她爸。獸哥哥每天想小紅半小時,你就每天想小紅五十小時,獸哥哥每月給小紅買一件東西,你就每月給小紅買一百件。不在錢多少,在心意。」我對小白說,然後喝完最後一麥管橙汁,趕回婦科腫瘤實驗室,繼續嘗試原位雜交法測細胞凋亡相關基因RNA的方法。RNA降解酶防不勝防,頭痛。

小紅說:「《內科學》考試之後,請你們仨到我們家吃飯。」

小白沒說話。

我們仨那次麥當勞會議之後,沒看出什麼動靜,小白只是更加沉默。我們四個人還是經常呈菱形戰陣在夏利出租車能到達的北京疆土遊蕩,吃物超所值的大小館子。我和辛夷都沒催小白,辛夷說,要是小白和小紅兩個人好了,我們倆就多餘了。要是沒好上,小紅和小白中一定有一個不能再和我們混了。總之,四個人不能再在一起了,夏利車坐着寬敞了。我,靠!

小白很少在他北方飯店的房間裡呆了,總是泡在我們這兩三個宿舍,沒日沒夜地打《命令與征服》。我們宿舍本來有一台組裝的超級爛電腦,除了CPU是原裝奔騰的,其他零件都是在城市化過程中失去土地的海淀農民純手工製作的,開機兩個小時,機箱就熱得燙手,打到半夜的時候,辛夷經常放鋁皮飯盒在上面,熱他晚飯剩下的包子當夜宵,包子皮微微焦黃,但是不會糊,後來去了上海我才知道,這叫生煎。辛夷說,比軍訓時侯整個二十四中隊的鍋爐還好用。辛夷在上面烤過割麥子打死的野蛇,一個小鋁飯盒,均勻撒鹽,加一點薑絲和蔥末兒,鍋爐是水暖型,烤不出脆皮。電腦是我們七八個人湊的錢,海龍電腦城組裝的,黃芪和我騎學校食堂的平板三輪車拉回來的。機箱過熱,找奸商理論,奸商說,你們三千塊錢要配出IBM主打機器的配置,熱點就忍忍吧,冬天給暖氣助力,夏天?夏天,你們要不去隔壁買台電扇,一百多,能搖頭,還有時間顯示,合起來三千一百塊錢,比IBM主打機器還是便宜三分之二。小白搬了他GATEWAY原裝電腦過來,我和他一起做了一根偽調製解調線,把兩台電腦連起來,聯網打《命令與征服》。那根偽調製解調線足足有十五米長,我和小白買了兩個合適的接頭和一根含三根線的電纜,將第一個接口的輸出(第二針)和第二個接口的輸入(第三針)連接,將第二個接口的輸出(第二針)和第一個接口的輸入(第三針)連接,保證輸出、輸入交叉,最後將兩個接口的地線(第七針)連接,大功即告成。人和人斗,比人和機器斗好玩太多,沒有比人更壞的了,那種把沙包堆到敵人家門口然後安上炮台的攻關密技由於敵人是真人而變得滑稽可笑。換人,不歇機器,輸了的人下去,換下一個排在最前面的人,如同小學時候在水泥台子周圍排隊打乒乓球。小白太強了,打敗了我們所有人,霸占機器成為機霸。我十五分鐘就被小白奪了軍旗,不服,說,是因為小白用原裝美國機器。小白沒說話,起身,移動到燒包組裝機,坐下,右手已經僵直成鼠標形狀,「再來」。十五分鐘後,小白又奪了我的軍旗。小白基本不睡覺,偶爾喝水,實在打不動又輸不了,就自動讓位,上七樓自習室複習《內科學》,看他爸爸給他郵寄過來的原版《希氏內科學》(Cecil Textbook of Medicine),一等一的印刷,上下冊,十多斤重,紙又白又硬。小白看三分鐘睡着,頭倒在攤開的《希氏內科學》左側,占不到一半的面積,口水緩緩從嘴角流到攤開的《希氏內科學》右側,右側的頁面着水鼓起,呈現清晰的脈絡。我偶爾想,世界的秩序是如何形成的,局部小世界的秩序是如何形成的。如果醫學院不考《內科學》而是考《命令與征服》,小白就是老大了,如果世界考評男人不是按照錢財、學歷、相貌,而是靠在命令與征服中奪旗的本領,小白就是極品了,想睡誰就睡誰,當然也包括小紅。

辛夷問小紅:「為什麼請我們仨去你家吃飯啊?」

我說:「請吃飯還用問為什麼?我去。你不去我吃雙份,小白不去我吃三份。」

小白說:「我去。」

辛夷說:「我去。」

小紅家在西北二環路邊上,和JJ迪廳很近。《內科學》考完,我們四個躥出室溫三十度以上的老樓二一零教室,搭上一個夏利車,殺進北京乾冷的冬天。小白還是穿着大褲衩子和圓領衫,外面裹個羽絨服,厚棉襪子和耐克籃球鞋,襪子和褲頭之間露出體毛。但是頭髮好像昨天剃過,明顯簇新的痕跡,還上了些髮膠之類的東西。辛夷還是穿着他的作訓服,頭髮亂蓬蓬的。

老闆兒樓,三樓,大三室一廳,小紅有個妹妹,姐妹兩個一間,小紅媽媽和小紅爸爸一間,第三間當客廳。小紅妹妹開的門,比小紅高,比小紅壯實,比小紅眼睛大,胸沒小紅的大得那麼突兀。小紅妹妹的大眼睛探照燈一樣飛快掃了一遍我們三個,對小紅說:「姐,今天有人送我巧克力,真噁心。」辛夷接話茬:「就是,真噁心,吐他一臉口水。」小紅父母已經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我們一起叫:「伯父,伯母。」小紅父母說:「好,好,快進來坐,外面冷吧?」

沒進父母的房間,隱約看到都是公家發的家具,帶公家編號的銘牌,實木,厚重粗大,沒見到什麼書。我們把外衣堆在小紅房間的寫字檯上,寫字檯上還有一張小紅中學時候的照片,雙奶裹在皮夾克里,比較胖,梳個辮子,一個健康的好孩子沐浴在那時候祖國的陽光里。

「小時候照的,挺傻的。」小紅說。

「不傻。」我說。

「敢說傻!」小紅說。

寫字檯兩邊各一張床,一樣的碎花床單和碎花被套,我微合眼睛,霎時間聞見頭髮、身體、洗髮水、沐浴露、棉布、洗衣粉交織的味道,右邊的床一定是小紅的。辛夷的眼睛四處溜達,仿佛房管科檢查房屋漏水的。小白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右邊的床,枕頭上一根長長的漆黑的頭髮,從枕巾的一邊兩三個曲折,橫穿枕巾上繡着的「幸福生活」四個字,延伸到枕巾的另一邊。

飯桌已經在客廳擺好,客廳牆上掛滿各種掛曆,明星的、主持人的、祖國山水的、國外風情的、可愛兒童的,擺滿各種巨大而劣質的工藝品,最突出的是一艘巨大的黃色玉龍船。一米半長,一米高,三組風帆,船體一邊刻「一帆風順」,一邊刻「招財進寶」,船旗上刻「祖國郵電事業」。走近看,不是玉的,連石頭都不是,塑料粉壓的,摸上去粘手。

飯桌已經擺好了,一隻燒雞,明顯從商店買的,一盤醬牛肉,明顯從商店買的,一盤黃瓜拌豆製品,應該也是從商店買的,一盤炒菠菜,小紅妹妹說,「姐,我炒的,新學的,不許說不好吃。」圓桌,小紅父母坐一起,我們三個外人坐一起。小紅妹妹好像好久沒見小紅,擠着小紅坐,手拍了小紅胸口一掌:

「姐,給你一個大便神掌。」

「你三天不吃大便,就變成大便。」辛夷接茬。

「你怎麼知道的?」小紅妹妹問。

「這個大便神掌,我小時候,就開始在北京民間流傳了。有二十四式和四十八式兩種,你這掌,看力道和出掌路線應該是簡化的二十四式大便神掌。如果是四十八式真傳,威力大三倍,挨了一掌,一天不吃大便就會變成大便了。其實,最厲害的一種是極品大便神掌,就一式,一掌之後,中招的人必須馬上吃大便,否則立刻變成大便。可惜,這招我還不會。」辛夷說。

「吃飯了,吃飯了。」小紅說。

「要不要喝點酒?」小紅媽媽問我們三個。

「不用了,阿姨。」我看小白眼神迷離,看着燒雞,等了等,回答。

「不是剛考完一門大課嗎?喝一點啤酒,沒關係。」小紅爸爸勸。

「回去還要再看看書。」我說。我喝啤酒,一杯就臉紅,十瓶不倒,臉紅還是不均勻的紅,一塊白一塊紅,小紅說過,好像豹子,禽獸。所以,我咬死不喝,留下好印像。

「那好,多吃菜,多吃菜。」

辛夷一直在和小紅妹妹說話,小白一直不說話,筷子都不伸別處,筆直向面前伸出,他面前的燒雞,大半隻都讓他一個吃了。小紅替小白夾了幾次菜,小白也不推讓,就飯吃掉了。

吃完飯,我不知道說什麼,小白呆坐着,辛夷的話題一直圍繞大便,我說:「叔叔、阿姨,謝謝您,我們先回去了。」

「再坐坐吧,還早。」

「回去再看看書。」我說。

「這麼抓緊時間啊?」

「時間就像膀胱里的尿,只要擠,還是有的。」辛夷說。

兩個月後,過了一九九七年的春節和元宵,小白和小紅每人穿了一件一樣的古銅色燈心絨領子短風衣,手拉手,站在我和辛夷面前,說:「我們請你們倆吃飯,開學了,亮馬河大廈,Hard R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