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十一章 妖刀定式,素女七式 · 二 線上閱讀

對於辛夷,這是個問題。辛夷是個性慾濃重的人。小白說,他不能常吃朝內南小街的京東肉餅,吃一次,硬一次,涼水沖小雞雞,離開水龍頭,雞雞還燙手。小白說,辛夷更過分,聞見京東肉餅就能硬。黃雜誌過海關的風險太大,黃書對於辛夷太間接太文學,每次假期,小白回波士頓,辛夷總給他一張三寸軟盤,「裝滿,壓縮好,照片,東西方不論,不穿就好。」 辛夷的藥理試驗室有電腦,可以撥號上網,下載毛片。一是要用的人太多了,整個實驗室的研究生都靠這個電腦上網寫郵件聯繫美國實驗室。因為涉及前程,真着急回郵件的時候,小城出身的研究生,脾氣比急性腸胃炎等坑位的時候還暴躁。二是網速太慢了,一個一百K的黃色照片,先出嘴唇和奶頭,要等半個小時之後,陰毛才出現,仿佛老謀深算的偵探片。有一次下載到一半,一個研究生跑進來查郵件,辛夷飛快點擊,妄圖關閉瀏覽器,微軟像預期的一樣完美死機,陰毛在這一瞬間下載完畢,大草坪一樣呈現在顯示器上。那個研究生說,下次再來人,記住,關顯示器,千萬不能信任微軟!

辛夷和我抱怨,靠近東單公園,本來就有同情「玻璃」的傾向,和妖刀在一起,本來就有虐待狂的傾向,如果這麼慢地看毛片,偶爾有人闖進來,添了射精困難的毛病,還如何在街面上混啊?

小白的房間裡有台錄像機,李加加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從加拿大帶了一盤超限制級的錄像帶。李加加以為這種東西北京沒有,賣了之後夠一學期的化妝品花銷,結果發現有賣盜版服裝和盜版軟件的地方就有賣盜版毛片的。共用一個渠道,農村婦女抱一個小孩,光盤就煨在小孩尿布里。小白把辛夷和我都叫了過去,李加加要求同看,被我們拒絕,她的凳子留下,人推出房去。辛夷說,如果我們三個被抓住,至多是聚眾看毛片,如果有個女的,那罪名就升級到聚眾淫亂。小紅也讓我們趕走了,我們的理由是,我們聯網打一會兒《命令與征服》,《內科學》考試馬上到了,這麼厚一大本,我們四個人都不看,抄誰的啊?如何及格啊?

李加加的錄像帶真清楚,比小孩尿布里的毛片強多了,這個事實不能讓李加加知道。內容真下流,一定不能讓流到社會。

小白、辛夷和我共同觀看的時候,屋子裡的日光燈慘白,電視裡肉光金紅,我們彼此不說一句話,表情嚴肅,比看新聞聯播嚴肅多了,比在花斜搶時間吃自助的時候更安靜。

毛片快結束的時候,小白臉色一片金紅,忽然說:「其實,如果現在有個女的進來,我也不會做什麼。但是如果辛夷撲上去,我肯定是第二個。」

我說:「我排隊,我可以是第三個,但是那個女的不能是李加加。李加加笑起來,分不清鼻孔和眼睛。」

辛夷說:「我去趟廁所。」過了一分鐘,我聽見沖水聲,辛夷一臉嚴肅地出來。我也去了趟廁所,看了眼馬桶,一片沒被完全沖走的手紙。辛夷一定自摸解決了。看毛片的時候,肛門括約肌緊張,不會有大便便意,即使大便,一分鐘也不夠,如果僅僅小便,用什麼手紙啊?這種觀察和推理能力,我老媽培養我好多年了,比如根據鄰居垃圾桶的內容物判斷他們家現金流水平,如果多了雞骨頭和啤酒罐就說明最近日子不錯,如果偶爾有個空外國香水瓶和空洋酒瓶就說明最近發了。

辛夷說:「我們應該提高自身修養。我和妖刀是強調精神的。我們約定我們自己的宗教,我們每頓吃飯前,每天睡覺前,要想念對方,只要不涉及性·器官,最好也不涉及肉體,其他什麼都可以想,眼神啊,笑容啊,頭髮啊,想到丹田中一股暖意,緩緩上升到百會,慢慢下沉到足三里。然後,靈魂合一,幹什麼都在一起,一起吃飯,睡覺,喝水,氣定神閒。坦率說吧,這種習慣持續時間長了,我心中邪念一起,比如想請小春師妹去吃建國門的Baskin Robin’s 31種冰激凌店,妖刀會在邪念尚未形成的時候感知,然後給我的呼機留言,非常簡單,四個字,『這樣好嗎?』」

「你中午六個包子,從地下室食堂到六樓宿舍,還坐電梯,沒到宿舍,包子就剩半個了,你真是飯前祈禱嗎?」

「中午時間短,祈禱做的稍稍草率些,草率些。」

「你倒很老實。」

「是妖刀厲害,我同意她說過的一句話,妖刀說:『我不知道如何讓你高興,卻知道如何讓你不高興。』」

我女友一樣籠罩我,但是她一點都不相信怪力亂神。如果有靈魂,她的處理是買兩斤豬肉和兩斤粉條,同靈魂一起燉了。我女友不相信柏拉圖,就像她不相信沒有臉龐為基礎的笑容。

我姐姐臨去美國送我一個她用過的日記本。硬殼封面、粉色、有玫瑰花和八音盒圖案。紙也是粉色的、有玫瑰花和其他各種花、有各種詩句,比如「我的日子裡,在抒情的寂寞中,尋找一段搖滾的吶喊。我的愛情躲在搖滾的方式里,渴望擁有長久的古典」。她在扉頁上寫了一首的詩:「看花要等春天來,看本要等主人在,要是主人我不在,請你千萬別打開」,扉頁後面,斗大的字,她記了二三十頁。我姐姐立下規矩,「你可以看,但是不要和我討論。」我還以為裡面哪個國家領導人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把她當成洛麗塔崇拜,以及這種崇拜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文化的差異性下,都有哪些具體的心理和生理表現。結果連我姐姐什麼時候拉手,什麼時候失身都沒有看到。

在扉頁底下的空白處,我記錄着我和我女友每次分手的日期:92年9月14日,94年2月14日,94年9月19日,95年6月20日。這些分分合合的具體過程已經無從考證,但是基本都和我初戀以及我女友的清華男生有關。2月是情人節,9月是我初戀的生日和那個清華男生的生日,6月是我初戀放暑假回到北京的日子。在一個無比漫長的時期,我高度懷疑,我初戀掌握着我的基因密碼,我對她缺乏最基本的免疫力。我一天一封地寫信,總覺得還有話沒有說完,我一天一封地收信,總覺得她寫得太淡太矜持。十年之後回看,發現自己要求太高了,那些信再濃些再大膽些就接近限制級了,十年前,我初戀畢竟還是個清純型少女啊。我初戀不喜歡計劃和用即時通訊工具,她的辦公樓距離我的宿舍五分鐘夏利車程,她喜歡忽然出現。我初戀穿着深青色呢子大衣出現在我宿舍門口,問「有空嗎?」在那個無比漫長的時期,對她,我永遠有空,我對不起辛夷對我的教育,我永遠失去分析能力,我永遠希望,我馬上忘記醫學、GRE、GMAT、BOARD EXAM、MBA,她牽了我的手,把我賣到月亮上去,永遠回不來。

在95年6月20日那次分手的時候,我女友明確地說:「我們徹底完了。秋水,你會後悔的,你現在的心不在我這裡。歷史將證明,你應該娶一個我這樣的人,但是我現在已經身心俱疲。我不想成為你的枷鎖,我對你更加關切,我就綁你更緊,你掙扎更凶,我就綁你更緊。我們有緣分,但是這種緣分太苦了,總之緣分像是條繩子,把我們捆到運命的石頭上,越掙扎,繩子捆得越緊,勒痛身體,勒細呼吸,勒出血。我決定,這次我做主,我要離開你。」

在我和我女友分分合合的過程中,我最難忍受的是一個人去食堂吃飯,我對我女友說:「你奪去了我的第一次,儘管我從始至終就是一個混蛋,你要對我負責。我們是送西瓜和雞蛋的友誼。你總能給我帶來福氣,你不要我,如果我暴死,你要把我們的友誼提升到送鮮花的友誼。」我女友告訴我,她最難忍受的是離開我的身體。她說她和我的身體關係很好,她迷戀它,她說我身上有特別的味道,像傳說中的外激素,在同一個食堂里,即使中午燉了豬肉,豬肉還是臭的,即使離開三十米,她也能聞到我的存在,這是事實、科學,無關神鬼。

無論是誰提出分手,我們偶爾在食堂碰見,我有對於一個人吃飯的厭惡,我女友有對於我身體的迷戀,她會走過來,說,一起吃飯吧?我說,好啊。吃完,我女友把碗洗了,放進食堂的碗櫃,我的碗放在她的碗旁邊。她說,下午兩點上課,還早,外邊走走吧。

出了食堂,她習慣性挽起我的右胳膊,我習慣走左邊,她清楚。時間緩慢粘稠如米粥,看着一成不變的天空,我偶爾懷疑:我女友會不會永遠成為我女友,無論怎樣;我和辛夷和小白是不是永遠無法畢業,無論怎樣。我女友挽着我,我們走過大華電影院、紅星胡同、金魚胡同、紅十字總會,走到乾麵胡同。我哥在乾麵胡同有一間小平房子,朝北,黑冷,他永遠不呆,我有把鑰匙。進門之後,她習慣性把我放倒,她尋找我特殊味道的來源。「不許攔我。你不是說剛洗完澡嗎?你不是以前答應我,只要你剛洗完澡,我就有權利親它嗎?你知道嗎,我第一次抓住它的時候,我覺得老天對我真好,從小想抓住什麼就能抓住什麼,抓住了就是我的了,就永遠是我的了,就永遠是我的了。它後來用事實告訴我,它沒有腿也能跑,老天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習慣性在全過程中悶聲高叫,我到了,她就不叫了,一動不動,等着我提示她收拾。我永遠不能確定,她是否到了。

平房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半包金橋香煙。她去洗臉,我點一根煙。煙霧裡,所有神鬼匯聚。

我看到西去成都的163次列車,我們要去峨邊和大渡河附近找一種或許存在的玉竹,白鬍子教授有學問,說,又叫葳蕤,也是形容詞,「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這些,美國留學回來的年輕人都不知道了。硬座車廂,午飯方便麵之後,我女友趴在我腿上,搭蓋我的冒牌Polo夾克,睡覺。醒來的時候,一動不動,拉開我的褲鏈,吸乾我的汁液。井噴的時候,一動不動,拉上我的褲鏈,抬起身體,去洗手間收拾,回來對我說,下午好,剛做了個夢。火車還在行駛,周圍人包括同去的厚朴和植物學白鬍子教授或許都睡着,我看見我冒牌夾克衫上的假商標,好肥的一匹馬。

我看到她拉着我的手走進她的宿舍,「小紅不在,去找獸哥哥睡了吧」,她沒拉窗簾,褪了內褲,裙子還在,高跟皮靴還在。她俯下身體,雙手支撐窗台,仰起臉,我們兩個一起面對窗戶外面似隱似無的紫禁城金頂。「累了吧?睡一會兒吧,小紅應該不回來了。她這種時候出去找獸哥哥,一般都不回來了。其他床都是護理系的,都去上夜班了。」床簾拉起,我們一起平躺在她的單人床上。有人開門進來,她按住我,我女友的床有重簾遮擋,仿佛歐洲中世紀戰馬的護甲,外邊什麼都看不見。我一動不動,我聞見香奈爾No.5香水的味道,我知道,是小紅。小紅嘆了長長一口氣,放了包,爬到我女友的上鋪,拉開被子,又長長嘆了口氣,於是不動,和我隔着一層被子、一層床板。我在擔心,如果小紅就此睡去,我如何出去,我的屎尿依照生物規律來臨,如何解決。透過細細的床和牆壁之間的縫隙,我看見小紅的手指,她的指甲不好看,沒有一個飽滿,她常常引以為憾,我還看見獸哥哥送她的粉紅色禮盒,我知道,裡面有七個小瓶子,裝着獸哥哥的七種液體。我女友在我耳邊繼續自說自話,「當然,這些只是理論,還沒有全部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