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十章 翠魚水煮,七種液體 · 二 線上閱讀

這種差別也體現在找館子上,小白不去金壁輝煌除了鮑翅之外什麼都不會做的地方。如果有一百塊能吃好的地方,就不去一百一十塊才能吃好的地方,金額計算包括來回夏利出租車費用。北京很大,我和辛夷長在東城和朝陽區,我們覺得豐臺是河北,海淀是鄉下,西城是肚臍上劃小叉裝二逼。小白的到來打破了我們狹隘的地域觀念,他第一個發掘出來的物超所值的地方是西城區阜城門西北角的四川大廈。自助任食,人民幣五十八元一位,大冬天竟然有新鮮的三文魚刺身,據說還是挪威飛來的!但是四川大廈偌大一個二樓大廳,三十多張大桌子,菜台上裝三文魚的盤子只有一個,盤子的大小只有八寸,盤子每三十分鐘才上一次。盤子底兒鋪冰塊,冰塊上鋪保鮮膜,保鮮膜上碼放麻將牌大小、半厘米厚薄的橙黃色三文魚片,夾魚片的半尺長夾子一掃,半盤子就沒了。

我們的優勢是時間。下午四點上完第二節《藥理學》,我們四個攔截個夏利,揚帆向四川大廈出發。四點半之前,北京哪條路都不太堵,穿五四大街,景山前街,過故宮東西兩個角樓,貫阜城門內大街,我們一定在五點前到達。這個時候,後廚和前廳服務員剛睡起來,做晚飯前準備,要到五點三十分,二樓大廳才會開放,要到六點,吃的才會上來。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四個就坐在馬路牙子上等待,還沒到下班時間,自行車還不多,各種車輛或快或慢開過去,沒什麼風,雲彩慢慢地飄,比自行車還慢,除了公共汽車,包括雲彩,也不知道都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也不知道來來去去都是為了什麼。三五個百無聊賴的老頭老太太帶着三五個無賴模樣的孫子孫女在不大的草坪上反覆踐踏,秋天了,銀杏葉子黃了,只有些最皮實的串紅和月季之類的花還開着,無賴孫子伸手去掐,老頭阻止:「警察抓你!」,孫子停住掐了一半的手,鼻涕流出一半,嚇得不繼續流淌,老太微笑:「騙你的,這附近沒警察,掐吧,掐吧。」孫子樂了,鼻涕完全流出來,下端是粘稠的,上端是清亮透明的。一兩個中年男子在放風箏,儘管風不大,他們的風箏飛得老高,比雲彩高,比吹着流氓口哨呼嘯而過的鴿子高。那時候,我除了到河南信陽軍訓,其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那之後,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固執地認為,北京最好的藍天是世界上最藍的,又高又藍,那種高那種藍獨一無二,比後來到過的雲南、西藏、古巴的天還要藍,比綠松石、天湖石、藍寶石還要藍。我同樣固執地認為,小紅的奶是最好的,比它挺拔一些的比它短小矮鈍太多,比它肥大一些的比它呆傻痴苶太多。在之後的歲月里,這點對於秋天藍天和小紅乳··房的記憶,從自然和人文兩方面支撐我的信念,幫我抵擋了無數對於北京謾罵。草在風裡搖擺,最黃的銀杏葉子落下來。我想,如果在石器時代,我們四個土人穿着草裙遮擋私·處,一邊聊天一邊等着其他土人烤熟野豬,一陣風出來,小紅的草裙擋不住她的乳··房,我們三個眼睛都紅了,腰下都硬了,按照當時的行事習慣,應該如何處理?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排隊,一個一個來,誰排前面靠抓鬮決定。第二種,三個人往死里打,打死一個,打跑一個,剩下的一個就和早就等煩了的小紅走進樹林。第三種,三個人用三頭野豬換一塊玉琮,讓小紅雙手捧在雙·乳之間,小紅就做了部落的女神,誰不同意就打死誰。無論哪種可能,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小紅完美的乳··房就在兩米開外,三個人安靜地坐在馬路牙子上,看着北京的藍天。

辛夷常常利用三文魚之前這三十多分鐘逼迫我們考慮人生規劃:「咱們今年是大學六年級了。哇靠,再長的大學,再過兩年也不得不畢業了,咱們討論一下,畢業的出路是什麼,有哪些可能的選擇?第一類選擇,當醫生。第二類選擇,做研究。第三類選擇,和生物和醫學都無關,比如學MBA、學計算機等等。第一類中,又有三個變種,留在仁和當醫生,去國內其他地方當醫生,去美國當醫生。第三類也有兩個變種,和生物和醫學徹底不沾邊的,比如投資銀行方向的MBA,還有沾點邊的,比如生物信息學、醫院管理等等。很複雜的,這還沒完,另一個變量是學校名氣,上哈佛之類的名校還是一般學校。以咱們的背景,除了小白,最誘人的選擇最不可能,比如直接去美國當醫生,去麻省總院,我們沒有綠卡,沒有工作許可,不能直接當。但是,又不是絕對不可能,有個變種是結婚,和一個有身份的人結婚,然後移民到美國。小紅最有條件,但是我和秋水都不答應,所以小紅你自己也不要隨便答應。」如果天氣好,風不大,辛夷可以一邊思考一邊憂慮一邊談這些關於明天的變種,一天一夜,再一天再一夜。小紅對辛夷說,求求你,別說了,你想好了,告訴我該如何做就好了。辛夷說,好啊,三文魚開門了。

我們搶占靠三文魚八寸盤子最近的桌子,重新安排四個人的椅子,充分妨礙其他桌子的人靠近魚盤。服務員端着三文魚盤子走過來,我們三個男的臉皮薄,一左一右一後,從三個方向擋住其他要靠近魚盤的人,小紅把着魚片夾子在服務員前面,服務員進一步,小紅就退一步,就等魚盤放在菜台上的那一瞬間,右手快攻,魚片夾子橫掃過去,兩下之後,盤子百分之八十就是我們的了,然後再慢慢調芥末和日本醬油,然後再慢慢吃,等待半小時之後,下一盤子三文魚的到來。分工是小紅選的,她說,她近視,看得見三文魚片,看不見別人鄙視她的眼神,她說,男人在外面,要撐住門面,有面子。過了兩年多之後,我們畢業前夕照集體照,三十人中間,我們四個的眼睛閃閃發亮,是整張照片上光芒最盛大的八個高光小點,我戴着眼鏡也遮擋不住。辛夷說,都是因為那時候一周一次三文魚刺身任吃的結果。

小白進一步帶領我們發現北京作為偉大祖國首都的好處,比如各個省市都在北京有辦事處,每個辦事處的餐廳里都有最正宗的地方菜餚。離東單不遠,從新開胡同往東,國家旅遊局北面,我們發掘出四川辦事處餐廳。米飯免費吃,自己拿碗去飯桶里盛,拌三絲辣到尾椎骨,三鮮豆花嫩,芸豆蹄花湯飽人,翠魚水煮,香啊。

翠魚水煮是每次必點的菜,一個十寸盆,最下面一層是豆芽菜,然後是鰱魚片,這兩層被滿是花椒辣椒的油水覆蓋,最上面一層是青菜,漂在油水上面,一盆十塊。吃了兩次之後就開始上癮,辛夷覺得自己懂,隔着玻璃,問廚房裡的大師傅:「花椒辣椒油裡面是不是有罌粟殼?」

「你腦殼裡頭缺根筋!你以為你是哪一個?省領導啥?還想我給你加罌粟殼?」大師傅用川普回答。

我勸我哥,開個飯店吧,什麼都不賣,就賣這種魚,除了川辦,北京還沒有第二家,一定火。名字我都替他起好了,「魚肉百姓」。我哥說,他們幾個做導遊的,心中有其他更宏偉的想法,討論很久了,他們從國外遊客對北京的不滿中看到很多商機。外國遊客們總結,北京白天看廟,晚上睡覺,所以他們想開個夜總會,附帶一個電子遊戲廳,發揮首都優勢,把北京八大藝術院校的女生都吸引過去,把漂在北京上不了電影電視的三流女星都吸引過去。那之後,過了一年,北京到處是水煮魚,一個城市每年多吃掉一千萬條鰱魚。天上人間也開業了,很快成為北京的頭牌,傳說走道里站滿了一米七八的藝術類女學生,門票六十,比四川大廈三文魚任食還貴。我哥他們幾個,心中有了更宏偉的想法,從蘇聯進口飛機和鋼材,海拉爾入境,賣到海南去。

我們四個最輝煌的一次是在一家叫花斜的日式燒烤涮鍋店,三十八元任吃,含水果和酒水飲料。一九九六年的最後一天,小白說,我們今晚要血洗花斜。我說好,辛夷說好,小紅說,獸哥哥去捷克了,我也去。

早上睡到十一點,早飯睡過去,辛夷說:「要不要吃中午飯?」

「餓就吃吧。」

「吃了就占胃腸的地方了,影響晚上的發揮。」

「人體器官有自我抑制作用,如果一點都不吃,過兩三個小時,交感神經系統會給胃發出信號,產生飽脹感,那時候我們正好在花斜,你想吃都吃不下了。」

「但是那是假象啊,我胃腸實際上真的是有地方啊,我揣兩斤肥牛下去,飽脹感就消失了。」

辛夷餓到食堂中午快關門的時候,買了一個豬肉大蔥包子,一兩大米粥,一個褶子一個褶子地把包子吃了,一粒米一粒米地把粥喝了。然後嚷嚷着要去消食騰地方,拉我爬東單公園的小山。抵抗到最後,我屈服了,說,好,爬山可以,不能手拉手。辛夷在東單公園的小山上問了無數的問題,比如東單公園如何就成了「玻璃」樂園?如何把「玻璃」同非「玻璃」分開?「玻璃」占人類人口比例多少,占中國人口比例多少,為什麼和蘋果機占個人電腦總數的比例如此相似?東單公園的小山有多大多高,能藏多少對「玻璃」,如果警察決定圍剿,需要多少警力?為什麼人體如此奇妙啊,平常小鴨梨大小的子宮能裝十來斤的小孩,「玻璃」的屁眼能放進一根黃瓜?我說,你再問一個類似的問題,我就拉你去公園門口的春明食品店,在你被餓瘋了之前,餵你半斤牛舌餅。

五點整,我們四個坐在花斜的大堂,去了大衣,內着寬鬆的舊衣裳,八目相視,孤獨一桌地等待火鍋開鍋。辛夷說服了我們吃涮鍋,燒烤油大,聞着香,吃不下多少。七點鐘,辛夷抽開褲帶,捲起來放到大衣兜里。八點鐘,外面排隊的人吵吵鬧鬧,大堂經理微笑着問我們,先生小姐還需要些什麼嗎?同時遙指門口的長隊,「讓我們分享這新年氣氛吧」。小紅說,還早,我剛補了牙,吃得慢,才剛吃完頭台。九點鐘,小白說,辛夷,你的筷子變得有些緩慢了,我和你打賭,你二十分鐘之內,吃不了三盤肥牛,賭一包登喜路。十點鐘,門口的長隊已經不見了,小紅還在一趟一趟盛黃桃罐頭,然後半個半個地吃,我數着呢,第七盤了,人體真奇妙啊,那些黃桃到了小紅身體裡,仿佛雨點入池塘,了無痕跡。十一點鐘,我們八目相視,孤獨一桌,望着彼此的臉龐,感覺竟然有些胖了。大堂經理獰笑着問我們,先生小姐還需要些什麼嗎?這樣吃有些過分吧?我們如果現在下班,或許還有希望和家人一起聽到一九九七新年鐘聲的敲響。我說,我在洗手間看到有人吐了,肥牛和黃桃都吐出來了,漱口之後出來繼續吃,太過分了。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一號,我在報紙上讀到,花斜添了一條規定,限時兩個小時,每延時十五分鐘,多收十塊錢。我和辛夷一起慨嘆,是世界改變了我們還是我們改變了世界?是我們改變了世界!

十二點鐘之前,我們四個回到東單三條五號的宿舍樓。小白不願意一個人回北方飯店,要去我們宿舍打通宵麻將或者《命令與征服》。我們三個希望下雪,那樣我們就有理由在鐘聲響起的時候抱在一起,特別是和小紅抱在一起。雪沒有下,天冷極了,三條五號的鐵門鎖了。平常低矮的鐵欄杆在六個小時花斜任食之後,高得絕望。我們三個努力推小紅翻越,我們都感到了黃桃的分量,覺得推舉的不是小紅,而是一大筐黃桃。小紅戳在欄杆的頂部,左右兩手各抓一隻欄杆的紅纓槍頭,左腳下是我,右腳下是辛夷,屁股底下是小白,我們同時看到等在院門裡的獸哥哥。

獸哥哥的長髮飄飄,眼神溫暖,伸手抱小紅下來,小紅忽然輕盈得仿佛一隻長好了翅膀的小雞。我聽見獸哥哥在小紅耳邊小聲說:「我想你了,所以早回來和你聽新年的鐘聲。」獸哥哥隱約遞給小紅一個精緻的粉紅色的盒子,說,「送你的,新年快樂。」

後來,小紅告訴我,盒子裡面七個小瓶子,袖珍香水瓶大小,每個瓶子一個標籤,分別寫着,淚水,汗水,唾液,尿液,淋巴液,精液,血,盒子外邊一張卡片,寫着:我的七種液體,紀念四年前那個夜晚你給我的七次,一九九七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