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七章 保衛祖國,八次列車 · 二 線上閱讀

每過十來頁《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我看前面仙人球一樣的女生,歇眼睛。我女友坐在最前面,頭髮是這些球里最長的,幾乎拂肩膀,表情最剛毅,最顯眼。後來我女友告訴我,頭髮的長度是她全力爭取的,軍官區隊長以及區隊長的上級中隊長放出狠話,說留髮不留官,班長不要當了,但是找不到替手,其他女生都在專心背英文,而且表情沒有我女友剛毅,一半都沒有。又說留髮不入黨,軍校火線入黨就不要想了,但是我女友高中二年級就入黨了,還是市級優秀學生幹部。我當官過敏,但是我長期被女幹部吸引,她們剛毅勇決,認定屈原和勞倫斯是傻逼,理直氣壯不問人生為什麼,剪刀一樣氣勢洶洶地活過八十歲。如果我是蔦蘿,她們就是大樹。想起她們,我的心裡就感覺踏實。辛夷後來說,我脊椎骨里橫躺着一個受虐狂,這個暗合《生理學》,正常男人大便和高·潮時候的痛苦是骨子裡的歡樂。

我女友說,她注意我比我注意她晚很多,所以界定我們的戀愛史時,官方說法是我追逐她。我們軍訓所在的陸軍學院有一個挺大的圖書館,閱覽室的大桌子,兩邊坐人,中間一道鐵皮隔斷,防止兩邊的異性之間或者同性之間四目相對,但是隔斷靠近桌面的地方開了一道一指寬的縫。我女友後來說,她第一次注意我,是從縫隙里看見我的嘴,薄小而憂鬱,燦如蘭芷。我算了算,那時候我應該在讀《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描寫最細緻的三五十頁,那兩片嘴唇流露迷人的氣質都是憋出來的,這種氣質的吸引力是有激素基礎的,也符合《生理學》。

我和我女友熟悉起來,是在陸軍學院組織的全學院黨的知識競賽,那次競賽,我們聯手,得了第一。

貫穿軍訓一年,我們有各種集體活動,基本目的都是消耗體力和腦力,抵抗方圓一平方公里內積聚的大量激素。國慶之前,中隊指導員做國慶動員:「我軍有三個基層組織,一是黨支部,是核心。二是團支部,是助手。三是軍人委員會,是參謀。明天就是國慶了,祖國的生日,我們所有人的母親的生日,我們怎麼能不激動?怎麼能不自豪?再過三天就是中秋節,我們怎麼能不期望?怎麼能不暢想?我隊做了周密的安排。第一天上午,和二十三隊打籃球,全體人員必須參看並且鼓掌。這是毫無疑問的。沒有集體活動,就不能成為一個集體。沒有好的集體活動,就不能成為一個好的集體。下午,看電影,《危樓傳奇》。第二天,上午也是電影,《飛人傳奇》,下午乒乓球比賽,晚上當然有晚會,首長講話,部隊學員代表發言,B大學員代表發言,部隊學員代表表演節目,B大學員代表表演節目。第三天,上午也是電影,《鬼屋傳奇》,下午展開勞動競賽,把上周幫助老幹部活動中心挖的人工湖填平,種上松樹。有幾點注意,第一,必須注意安全。第二,要注意在節日裡學雷鋒,適當到廚房幫廚。第三,上級規定,外出人員不許超過百分之五。第四,節日時間,從九月三十日,即今天,下午六點開始,到十月三日下午六點結束。現在,各班帶回,每個人表表決心,如何過好這個光輝而偉大的節日。總之,好好過,否則,媽逼裹上屎,大家搞不成。」晚會上,我代表發言,結尾是這樣的:「三百六十五天,只是一瞬間。花開了又落,葉子綠了又黃,樹木的年輪又增加了一圈。祖國啊,祝您生日快樂,祝您又走過了光榮的一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四十一歲的您又經歷了多少滄桑風雨。風雨終將過去,您仍是您,不,您是更成熟的您。祖國啊,祝您生日快樂,祝您身體健康。」黃芪彈吉他,辛夷演唱《我要的不多》:「我要的不多,無非是一點點溫柔感受。我要的真的不多,無非是體貼的問候。親切的微笑,真實的擁有,告訴我哦告訴我,你也懂得一個人的寂寞…」。辛夷說,他當時在台上,想到「丫歸丫歸」,看到所有女生的眼裡都是淚水。之後兩個月,女生中隊跑步一個人暈倒,校醫在非凡的想象力作用下馬上測試HCG,結果陽性。領導們一點疑問,為什麼懷孕的女生長得不算好看?一點結論,和晚會,特別是辛夷的演唱有關,因為女生中隊的隊長指出,辛夷演唱的時候,這個女生哭得最凶。那之後,我們都按照這個邏輯,說那個女生肚子大了,都是因為辛夷。我安慰辛夷,有些事,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女方告就有,不告就沒有。辛夷說,我日俞敏洪他媽,我日你媽。那之後,集體活動也只剩看電影和挖湖填湖了。

我想盡辦法逃避集體活動。推選黨知識競賽的代表,大家說,厚朴最會背了,夢話都是單詞,他應該去。秋水也會背,圓周率能記得小數點後一百位,他也應該去。厚朴抱着他三本大小不一的英文字典,說,好呀好呀。我也跟着說,好呀好呀。

女生中隊派來的是我女友。我們三個占據了大隊的會議室,厚朴放下屁股就說,他負責黨章,也就是一本字數少於《道德經》的小冊子。我女友放下屁股喘了一口氣就說,她負責黨對軍隊的政工,也就是一本少於五十頁的《支部建設手冊》。我說,你們倆都是你們省市的高考狀元吧?反應真快。好,我負責黨史,包括人物,事件,會議,還有軍史,國民黨史,還有其他。

會議室很大,大方桌,坐十來個人沒有問題,不用去集體看電影,去挖湖填湖,還有勤務兵送開水。信陽產毛尖,大隊政委送了一斤當年的新茶,說,多喝,少睡,多記,為集體爭得榮譽。我們仨各坐一邊。我背半個小時的黨史:一大,1921年7月23日,二大,1922年7月,八七會議,1927年8月7日,六大,1928年6月18日到7月11日,古田會議,1929年12月,然後看十來頁《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然後看我女友的頭髮這兩天又長了多少。厚朴背半小時英文字典,背幾分鐘黨章,再背半小時英文字典,然後去會議室旁邊的小賣部看看賣東西的女兵。厚朴和那個女兵早就認識,我聽辛夷說,他們第一次對話時,他在現場,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女兵問厚朴:「要什麼?」

厚朴答:「手紙。」

「大的小的?」

「當然是小的。」後來,辛夷見厚朴就喊,「當然是小的」。厚樸學習了很多北京民間緩解壓力的方式,想也不想,對着辛夷回喊,「你大爺當然是小的。」

小賣部沒人的時候,厚朴常常教那個女兵文化,「這不是陪陵榨菜,這是涪陵榨菜」, 「這不是洗衣粉,這是奶粉」,「這不是秦國話梅,是泰國話梅」。 會議室敞着門,聽得真切,我發聲地笑,我女友不發聲地笑。我女友一背《支部建設手冊》就是兩個小時,然後起來伸展腰腿,眺望遠方,然後再背兩個小時。我們倆很少說話,她時不常帶來小米薄脆、桔子罐頭、花生米、雞公山啤酒,擺在大方桌一角。除了啤酒,厚朴吃掉百分之八十,他比女生還能吃。吃完汗就出來,透過襯衫,直滲外衣,明確顯示他奶頭在什麼位置。厚朴說,如果不出汗,他會成為一個大得多的胖子。

中午午睡的時候,值班的狂喊,秋水,有女生電話找你,我喊,你喊什麼喊,我媽。接了電話,是我女友。

「不是天天都在會議室見嗎,怎麼想起來打電話?」

「買了一個西瓜,我吃了一半,另一半想給你。帶到會議室,又都餵厚朴吃了。」

「好啊。我也不喜歡看他吃完了露出奶頭。」

「我怎麼給你?」

「我過去拿?太顯眼了吧?你過來送?太顯眼了吧?」

「十分鐘之後,去大操場。操場北邊,『保衛祖國』四個大字標語台,在『保』字下面見。」

走在去「保」字的路上,我在想,餐具都在食堂,中午上了鎖,到什麼地方去搞把勺子,西瓜來吃?「保」字下面,我女友拿着個半透明的塑料飯盒,不是半拉兒西瓜,飯盒裡有個塑料的叉子。

「而且西瓜是去了籽兒的。別問我為什麼知道,我就是知道。我一邊在床上背單詞,一邊看着你女友剝籽兒的。一共三十七顆,二十二顆全黑的,或者叫成熟的吧。」小紅有一次說。

「我還知道,你沒和大夥一起回北京,她幫你定了第二天的八次列車。別問我為什麼知道,我就是知道。記得我問過你是不是五號走,你說六號走?我負責女生訂票,你女友定了兩張六號的車票。」 小紅有一次說。

六號的八次列車,擠死,到處是人,車廂間過道,座椅底下,頭頂行李架上,廁所里,如果車廂外面有掛鈎,一定也會是人,如果人能飄着,車廂上部空餘的空間也會飄滿人體。我和我女友一起回北京,周圍沒有其他認識的人。到鄭州之前還挺着站着,過了鄭州,車廂里更擠了,我女友找了張報紙,疊了幾折,鋪在地上,兩個人一起坐了上去。

天漸漸黑了,火車和鐵軌碰撞,發出單調的聲音。我慢慢失去意識,夢見高考揭榜後,張國棟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三十個高中男女生去他家大聚大吃。張國棟喝得臉紅到肚臍,和嘴唇一個顏色,舉起一碗湯,餵了褲襠。朱裳也去了,到處和人喝酒,基本沒和我說話。她給別人說她要去上海,說沒報北京的學校,她說,「聽天由命。我,聽天由命。」聲音越來越大,我驀然醒了,手在我蜷起來的腿底下,在我女友的手裡面,頭在我女友的肩膀上,她完全清醒着,兩眼看車廂前方,表情剛毅。

「我累了。」我說。

「嗯。接着睡吧。」

「軍訓一年,你有什麼收穫?」

「黨知識競賽的時候,你說,『我們發下來的軍毯屬於軍用物資,用完上交,太遺憾了,多好的打麻將布啊。』我幫你買了一條,我打進包裹,直接運到B大去了。九月開學的時候,你就能用上了。」

「真的?」

「真的。」

「你頭髮已經很長了。」

「你喜歡長頭髮?等一下,我把辮子散開,你枕着舒服些。」她的頭髮散開,墊在我的頭和她肩膀之間,我心境澄明。

「說句話,你別生氣。」

「不生氣。不會生你的氣。」

「我想抱你。」

「現在不成。人多真討厭。」

「你生氣了?」

「沒有。我高興。」

「男孩心思太苦。很多時候太累,表面強悍,實際上很弱。」

「我知道。我喜歡。接着睡吧。」她的手乾燥而穩定。

車廂里沒有人注意我們。每個人都在努力,在車廂里給自己找個空間放好。

「我知道你如何上了你女友的床,你自己爬上去的。一種可能,你對於你女友充滿愛戀。另一種可能,你沒有任何意志力,有個洞你就鑽,有個菜你就撿,有個坡兒你就往下出溜。你或者什麼都想要,或者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兩種可能,對我來說,一個意義。你知道我為什麼問你想幾號走嗎?因為我有同樣的想法,我想你晚一天走,和我一起走,然後車上我有機會告訴你,我喜歡你,請你上我的床。」 小紅有一次說。

「你知道嗎,老兵洗腳,一隻一隻地洗,洗左腳的時候,右腳穿着襪子,穿着鞋,繫着鞋帶。據說,這樣,如果戰鬥打響,跑得快。」我當時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