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第二章 七年之後,丹參 · 一 線上閱讀

我、小白和辛夷在燕雀樓喝下兩箱燕京啤酒的七年以後,我寫完了我第一部長篇小說,破東芝黑白屏幕手提電腦的D鍵被敲壞了,我右手的腱鞘炎犯了,我又喝了一次大酒。

我躺在仁和醫院的特需病房,一個人一個單獨的房間。腦子裡澄清空濛,只記得,酒喝得實在太大了。我想,天理昭昭,我壞事做盡,我終於成了一個傻子。

病床靠腳一側,有個塑料袋子,裡面一張硬紙卡,寫着:秋水,男,30歲,入院原因:急性酒精中毒後深度昏迷。我想,紙卡上描寫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我吧,但是我反抽了自己好幾個嘴巴,無法了解「急性酒精中毒後深度昏迷」的含義,記不起我這次是和誰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所處的地點和時間。

七年以前,我上醫學院的時候,常想,我什麼時候才能躺到這種特需病房啊,牛逼啊。這個病房在新住院大樓的南側,四壁塗着讓人有求生欲·望的粉紅色,而不是普通醫院大樓里那種青苔一樣鬧鬼的慘綠色。住院樓入口特設下車位置,上面一個巨大的水泥轉盤,遮住周圍樓宇的視線。我曾經長久地從周圍的護士樓、住院醫宿舍、醫科院基礎研究所的窗戶里分別瞭望,我想象手中有一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槍口伸出窗外,發現沒有一個窗口可以射擊到特需病房的下車位置。我對戰爭的經驗來自於電影《鐵道游擊隊》,信陽陸軍學院一年的正規軍訓和Westwood Studio出品的《命令與征服》。《命令與征服》里的狙擊手,牛逼啊,石頭一樣鉚進泥土,狗屎一樣消失在建築物中,等待下一個傻逼出現,「乓」地一槍,一槍斃命。

七年以後,我躺在特需病房,腦海里一片空白,我使勁思考,這是哪裡啊?我為什麼到了這裡?我只想起來,這裡很安全,下車的地方沒有狙擊手能夠向我放黑槍。

房間裡有一桌一椅一沙發,還有一個洗手間。房間的桌子上擺着一個黑不溜秋的方盒子,裡面總有五顏六色的騙子握手開會,五顏六色的瘋子唱歌跳舞,五顏六色的傻子哭哭啼啼,五顏六色的妹子腦門兒上統一寫着兩個字「淫蕩」,什麼時候打開什麼時候有,我想不起來護士小姐管它叫什麼了,反正是外國字母。洗手間裡沒有浴袍和浴鹽,門不能完全合上,淋浴和盆浴沒有分開,洗手池上沒有一個小花瓶插一支新鮮的康乃馨或是富貴竹。頂多是個三星飯店,我想。

我穿着藍白豎條的衣褲,棉布的,寬大而舒適,獨立床頭,窗戶洞開,氣流從我褲襠來回穿梭,陰毛飄飄,陰囊乾燥,精子活力高。周圍進進出出的人都穿白大褂,第一天醒來,我以為是個按摩院。

如果是按摩院,第一個困擾我的問題是,這裡是一個正規的按摩院還是一個不正規的按摩院。我問了三個自己號稱是護士的小姐,「有沒有推油和特服?推油有幾種?手推、波推、臀推和冰火都有嗎?」 小姐年紀很輕,頂多二十出頭,穿着粉色的衣裳,和牆的顏色一樣,偶爾由一個年紀大的帽子上帶兩道槓的老護士長領頭,一大隊魚貫而入,但是她們的衣服不透明,沒有金屬片片塑料綴珠不閃亮,身材也一般,沒有在灰暗燈光下閃鱗光的細白長腿,沒有被衣服勒出的幽深乳溝,沒有「夢幻幾何」、「凱瑟王」、「太陽城」、「金色年代」、「金碧輝煌」,或者「金色時光」里那種大門洞開、列隊而出、歡迎激素水平過高人群進妖精洞的陣勢。

三個號稱護士的小姐給我類似的回答:「我們不知道什麼是推油,什麼是特服,什麼是冰火,我們有靜脈注射、肌肉注射、椎管注射,有的打麻藥,有的不打,但是都要消毒,棉簽沾絡合碘。你說說看,什麼是推油?什麼是冰火?什麼是特服啊?」這些護士是護士學校剛畢業的吧,腮幫子上細細的金黃的乳毛還沒褪乾淨。老流氓孔建國在我上初中學《生理衛生》的時候,很權威地說過,這細黃的乳毛是處女的典型體徵,我學了八年醫,組織學生理學病理學皮膚科學都仔細研讀,分數90以上,還是無法判定孔建國的說法是科學還是迷信。我斷定,這裡不是不正規的按摩院,其實我也想不起來推油,冰火和特服是什麼東西了。

如果這裡是正規的按摩院,我就能確定我所在的城市,過去忙得時空錯亂的時候,我都是通過機場和按摩院確定到了哪個城市。

我問護士小姐:「老白在嗎?小顏在嗎?」如果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在,我就可以斷定是北京東大橋的寧康盲人按摩院。小顏認穴准,年輕,出手頻率快,從來不偷懶,即使我在按摩過程中昏死過去,手也不停,力度不減。我判斷好按摩師的標準,簡單兩條,第一,能不能迅速讓我放屁打嗝,第二,讓我昏死。小嚴能在十按之內,讓我放屁打嗝,能在十分鐘之內,讓我昏死過去。寧康盲人按摩院就兩間房兒,一個房間三張按摩床,必須爭取早放屁,晚放屁,你聞別人的屁,吃虧,早放屁,別人聞你的屁,賺了。屁氣衝出,身體飄浮在半空,腦子一昏,眼屎流下來。老白一頭白色頭皮屑,獨目,有氣力,一雙大肉手,一個大拇指就比我一個屁股大。我一米八的個頭,在老白巨大的肉手下,飛快融化,像膠泥,像水晶軟糖,像鋼水一樣流淌,迅速退回一點八厘米長短的胚胎狀態,蜷縮着,安靜着,耳朵一樣嬌小玲瓏。護士小姐說:「老白教授退休了,早上在北海公園五龍亭附近打四十八式太極拳,跳南美交際舞,唱『我們唱着東方紅』。下午上老年大學,學顏真卿和工筆花鳥翎毛。小顏大夫出國了,美國,停薪留職,還是做心臟內科,導管介入,博士後,吃射線太多,流產三次了,最近生了一個傻子,也算美國公民,不清楚以後會不會回來或者什麼時候回來。」一定不對,老白和小顏都是瞎子,都是保定盲人按摩學校畢業,學制三年,一年學習,兩年實習。

我接着問:「301號在嗎?或者3號在嗎?」如果301號在,就是南京的首佳按摩,如果3號在,就是深圳的大西洋桑拿。南京的301號體重至多八十斤,多次想義務獻血被婉言拒絕,但是手指上有千斤的力氣。我喜歡力氣大的,回國後兩年的諮詢生涯,一周九十個小時的工作,毀了我的一整條脊椎,頸椎痛,胸椎痛,腰椎痛,骶椎痛,尾椎痛,脊椎兩邊全是疙疙瘩瘩的肌肉勞損和肌肉鈣化,像是兩串鐵蠶豆,任何時候按上去,都是硬痛酸脹。火化之後,我這兩串鐵蠶豆會變成一粒粒精光內斂的舍利子。301號按斷過一個兩百斤大胖子的腰椎。301號告訴我,「這不怪我,靠,得了十幾年的椎骨結核,自己都不知道,椎骨都是酥的,豆腐渣。」深圳的3號是小說家的胚子,來自湘西,頭髮稀細,氣質接近少年沈從文和中年殘雪,視角、用詞和趣味都上路。第一次找3號,我面朝下平臥,過了半小時,3號說:「你有多高?到不到一米八?你的腿真好看,又細又長,是不是經常鍛煉,出很多汗?汗出多了皮膚才能這麼光滑和緊湊,比我的大腿還光滑,關了燈,閃亮。切下來給我就好了。」接着又說:「不行,毛太多了,長統絲襪都遮不住,會溢出來。」最後想了想說:「也行,可以刮啊。要是長得快,就索性忍痛拔掉,毛囊沒了,就再也不長了。」這三句話,沒有一句我能接得了下茬兒,我假裝睡死了,白日飛升。我房間裡的護士小姐說:「301醫院在五棵松,不在東單這裡。3號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我們這裡叫名字或者叫同志。」

我沒招兒了。我不着急,我在哪個城市,我會慢慢搞清楚。

我仰面躺在床上,床單是白的,乾淨的消毒水味兒,我的脖子、肩、背、腰和尾椎一點也不痛了,連寰樞關節和腰三橫突附近都不痛了,我躺了多久啊?平時,這些地方,手任何時候按上去,都是劇痛。早我一年進入諮詢公司的吳胖子,得了腰椎間盤突出,厲害的時候,面朝上平躺在地板上,雙手舉着幻燈文件草稿看,看得歡喜,覺得邏輯通透,數據支持堅實,身體還扭動幾下,仿佛舉着的不是一份兩百頁的幻燈文件草稿而是一個十幾歲百來斤的黃花姑娘。在腰痛不太厲害的時候,他忍痛和他老婆整出一個胖兒子。兒子出生就有十斤,吳胖子說,現在有幾十斤了。回家和兒子玩兒,他面朝下平臥,兒子在他背上踩來踩去,整個小腳丫踩上去,大小和力度仿佛一個成年人的大拇指。想象着這個場景,我的口水流下來。我也去弄個姑娘,我也面朝上平躺,我也像舉起幻燈文件草稿一樣舉起這個姑娘,也這樣忍痛整個兒子出來,十一斤,比吳胖子的兒子多一斤,我想兒子給我踩背。

我仰面躺在床上,天花板上一圈輕鋼軌道,掛輸液瓶子用的。估計我已經很穩定地變成了傻子,昨天剛進醫院的時候輕鋼軌道上掛了一圈十幾個瓶子,現在就剩一個了。瓶子裡紅色澄清液體,不知道是什麼。

上「神經病學」的時候,一個成名很早的少壯女神經病教授當眾問我,「腦溢血恢復期的病人,可以用什麼藥。」

「不知道。腦溢血恢復期又要防止再次出血,又要防止血栓。不好弄。」我記得我是這麼說的。

「看看這個病人在用什麼藥?想想祖國的偉大醫學。」女神經病教授指了指病房裡一個病人。那個病人仰面躺在床上,一臉的老年斑,綠豆大小或是蠶豆大小,一臉討好的微笑,看完女神經科教授,看我。天花板上一圈輕鋼軌道,軌道上掛着一個瓶子,紅色澄清液體。

「不知道,我沒有學好。」

「想一下,藥是什麼顏色的?」

「紅的。」

「我國傳統醫學,最著名的藥是什麼?」

「六味地黃丸,補腎,主治耳鳴,腿軟。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吃,有百益而無一害。」

「讓我問得更具體一點,我國傳統醫學,最著名的藥材是什麼?」

「人參。」

「那你說,腦溢血恢復期的病人,可以用什麼藥?」女神經科教授站在我面前,眼睛裡充滿了興奮的光芒。

這種繡球我總是接不住。小學的時候,我大聲反覆背誦一首叫「鋤禾日當午」的唐詩,我爸問我唐朝之後是什麼朝代,我答不出來。我媽一步躥到門外,拿進一個大墩布,從門背後衣帽鈎上拿了一個帽子,頂在墩布的木棍上。我媽站在我面前,眼睛裡充滿了興奮的光芒:「木頭上戴個帽子,是什麼字?」我不知道,我問:「晚上咱家吃菜肉包子有沒有小米粥喝啊?」

「紅參。」我對神經病女教授說。

「紅在古代漢語裡叫什麼?」

「也叫紅啊。明朝就有紅丸案。生了女兒,藏了一罈子酒,等她破身的時候喝,叫女兒紅。」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