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八章 江河 · 五 線上閱讀

文笙在夜半醒來,看見仁楨正側身躺在他身邊,不知什麼時候睡着了。她用胳膊肘支着頭,是凝望他的姿勢。

月光底下,女孩的臉安然舒朗,呼吸勻靜。文笙端詳,也覺得心定了許多。他動了動,仁楨驚醒,倏然睜開眼,揉一揉,輕輕為他掖了掖被子,問,醒了?

他沒有答,仍與她對面望着。女孩的眼睛,在黑暗裡頭,如同幽幽的兩盞火。他看着看着,不禁伸出了手,碰觸了一下她的臉。有些涼,如同滑膩的新瓷。他的手指,便沿着她的額、鼻樑、雙頰,一路走下來。待走到了嘴唇,柔軟的溫度,讓他遲疑了一下。女孩卻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唇上,同時間閉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探身過去,吻了一下女孩的額頭,然後是鼻樑、臉頰,最後捉住了她的唇。在這一刻,他們都輕顫了一下,然後更深地吻下去。因為笨拙,她的牙齒咬到了他,有些痛。然後他感到,她滾燙的淚水,緩緩淌在了他的臉上。這一瞬,不知為什麼,一種淡淡的喜悅,在他們之間瀰漫開來,如溪流交匯。這喜悅稍縱即逝。但他不忍放棄。他抱緊了她,聽見了她的心跳,漸漸與自己的匯融一處。同聲共閎,不辨彼此。

仁楨早早地起身,將文笙前一天買的雞收拾了,燉上。

晨光里,文笙看她愣愣地坐在窗旁,守着爐子。外頭有樹影,陽光穿過樹,落在她身上,星星點點地閃。看見他,仁楨站起身,從鍋里舀出一碗,淋上浙醋,放在文笙面前,說,你昨兒受涼,沒正經吃東西。喝碗疙瘩湯吧,暖胃。

文笙喝一口,一陣酸辣,神也醒了,便說,這味兒,是老輩人的手勢。

仁楨答,跟我奶娘學的。

文笙說,沒想到,你還會這些。

仁楨停一停,說,我娘死後,會不會的,慢慢也都會了。

文笙吃着吃着,想起了昨夜裡的事,就說,楨兒。

仁楨抬起頭,望着他。

文笙也便望她,很認真地看着她的眼,說,楨兒。以後咱們,好好地過。

仁楨應他一聲,嗯。

兩個人便默默地做各自的事。爐上的雞湯,煨出了味兒,咕嘟咕嘟地響。

秀芬見到了仁楨,很歡喜。

秀芬精神好了,只是臉色有點蒼白,喝了些湯,問起仁楨學堂里的事。仁楨就跟她說了這學期修了哪幾門課,校園裡的景物,搬了新宿舍,同宿舍有哪些人。大學老師里,教英文的,竟是個留着辮子的先生。

秀芬便也樂了,說,我雖未讀過書,可是真喜歡聽讀書人講話,說來說去都是道理。

文笙在一旁訥訥地聽,不言語。秀芬便說,笙,你一個木呆呆的人,命卻好,攤上個巧媳婦兒。

她便將仁楨的手拿過來,翻開手掌,軟軟地劃一道,說,你瞧,這條掌紋又粗又長,不打彎,我們鄉下的命相里,是要幫夫的。

說着,她拉過文笙的手,放在仁楨的手心裡,使勁按一按。

三個人的手,就迭在一起。秀芬說,我肚裡頭這個,以後要認你們做乾爹娘。文曲星保佑,也能有個大學上。

仁楨便問,昨夜裡又疼了嗎?

秀芬說,不怎麼疼了。今天醫生說,就這兩天的事,也快要熬到頭了。

護士進來了,文笙就說,嫂子,你先歇着。我請的那個大嬸,夜裡讓她多照料着些。

秀芬就說,好了,你別盡顧着我。多陪陪仁楨。

她目光飄到窗戶外頭,又說,楨兒,今年可去看了錢塘潮?

仁楨點點頭。

她便笑笑,說,要說好看,都比不過我們海寧的潮水。待到明年,咱姐倆結伴去看。

回來路上,仁楨默默地,突然停住腳,對文笙說,秀芬嫂子……

文笙見她欲言又止,便問,怎麼了?

仁楨便回問他,你怎麼和她說起永安哥的?

文笙說,我只說他這兩天在外面談生意,有個機會難得,說話就走了,沒來得及知會。

仁楨沉吟,搖搖頭,說,她今天話說了許久,沒怎麼說起大哥的事。孩子就要生了,自己男人不在身邊,竟會這樣篤定?

這一晚,兩個人的心雖不及前日焦灼,但卻更為疲憊。吃了幾口飯,仁楨停下筷子,突然間哭了。竟哭着喘不上氣來。文笙便也不吃了,憂心忡忡地看着她。

待哭夠了,仁楨眼裡一片恓惶,說,文笙,今天看着嫂子,我心裡頭其實疼得很,憋得很。都說人生如戲,可沒想到當真演起來,卻這樣苦。

文笙心下也愴然,想一想,說,大約我們還是年輕罷。小時候我聽書,《楊門女將》。說穆桂英正布置壽堂,上下喜氣,忽然就知道楊宗保死在了戰場上。沒來得及哭痛快,便要在畲太君面前強顏歡笑,聽到她替宗保飲壽酒,我便想,這得是什麼樣的人物,有這樣鐵打的身心呢?

仁楨嘆一口氣,戚戚地說,是啊,這樣的悲喜,哪是我們平凡人受得了的。

文笙便走到了她跟前,蹲下身,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清楚楚地說,楨兒,你在我眼裡頭,不是個平凡人。

夜裡,兩個人躺着,耳邊突然響起了「嗡嗡」的聲音。是一隻不怕冷的秋蚊子,圍着他們打轉。

仁楨就輕輕說,文笙,我又想起永安哥了。

文笙說,嗯,我也想起他了。

仁楨便說,我想起永安哥教我的一個對子。

文笙說,我也想起來了。

仁楨說,回回請回回,回回回回不來。

文笙應,悄悄打悄悄,悄悄悄悄而去。

說完這些,兩人的手悄悄地握在了一起,握得緊緊的,沒有再說話。趁着彼此手心的暖意,漸漸都沉睡過去了。

興許是太累,文笙這一覺格外的長,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他走下樓,看見仁楨坐得筆直的,正靠着桌子寫字,寫得專心致志。右首上,擺着一張紙。她寫一寫,便向那紙看一眼,然後停一停,手中比劃一下,再接着寫。文

笙走過去,一看,心下一驚。那張紙竟是永安留給秀芬的信。仁楨寫好了才看見他,愣一愣,然後說,起來了?

文笙說,楨兒,你這是?

仁楨說,我昨天想了又想,嫂子那裡,我們要從長計議。讓她知道,大哥這次是去遠的地方做生意了,且有日子不能回來。你也慮一慮,去哪裡好。我聽說,上海人最近去南洋的,比以往多了很多。

文笙問,你在替永安哥寫信給嫂子?

仁楨點點頭,說,只是他的字太潦草,我寫了又寫,還是不大像。

文笙見她手邊已寫了一摞紙,再看新寫的那張,心頭湧起一陣熱。這紙上,分明就是永安哥的筆跡,恣肆,無拘束。

仁楨說,我的功夫不夠。我二姐臨的歐陽詢和趙孟俯,行家都看不出分別來。

傍晚,文笙與仁楨趕到了醫院,秀芬已經被送進了產房。

他們在門外等了許久。

醫生走了出來,說,母子平安。

男嬰生得胖大,眉眼開闊,隨永安。皮膚白,像秀芬。

秀芬還有些虛弱,抱他在懷裡,說,醫生好手藝。橫生倒養,差點生不出來了。

孩子不哭不鬧,眼睛未睜開,卻已是笑模樣。一時,卻哭得分外響亮。秀芬說,這動靜,將來學唱梆子,倒是一把好嗓兒。

仁楨聽了,與文笙對視一下,說,歡喜得忘了,嫂子,永安哥來信了。

秀芬眼神動一動,卻不意外似的。仁楨便掏出那張紙,念給她聽,一邊念,一邊望她。秀芬聽完,將那封信接過來看,看了看,說,做生意拋家棄口,一去一年,只怕回來兒子都不認得他了。

說話間,文笙停一停,便從懷裡掏出一隻戒指。赤金紅寶,仁楨心頭一顫,認出來,正是永安哥給他們訂婚的那隻。她戴着大了,文笙拿去銀樓改。

嫂子。文笙說,永安哥臨走給你訂了個戒子,叫你戴着。

秀芬愣愣,這才接過了戒指,就着燈光看,看了半晌,說,楨兒,你幫我抱一抱孩子。

她將孩子交給仁楨,才仔細戴上那戒指,問道,可好看?

蔥段似的手指上,戒面璀璨,在這病房裡光色斂去了幾分,質樸端重了。仁楨咬一下唇,說,將將好。永安哥是為用這戒子拴住你,等他回來拜堂。

秀芬嘆口氣,說,他一個粗人,哪來這麼多花樣經。

她看一眼仁楨,又凝神端詳,柔聲道,楨兒,你抱着孩子,倒已經有了做娘的樣子。

仁楨說,嫂子取笑我。

秀芬便正色道,我是心裡話。永安與我是亂世鴛鴦。做爹娘,還得你和文笙這樣的。你們未成親,可你若不嫌棄,便認下這個乾兒。

仁楨臉一紅,說,談什麼嫌棄,嫂子是哪裡話。

秀芬便有些喜色,說,笙,做乾爹的不能閒着,給娃取個名字吧。

文笙想一想,便說,大哥不在,我是越俎代庖。就先起個小名。

他踱了幾步,說,永安哥的「聚生豫」,往後要有個傳人,我看就叫豫兒吧。《易經》裡頭,「豫卦」也主祥。

「豫兒,豫兒……」秀芬對嬰兒念念,眼裡有憧憬,說,好,掛着他爹的來處,不會忘本。

這時候,兩個人都看出秀芬有些乏了,臉色泛起虛白,說話也有一句沒一句的。就走出了病房,讓她歇着。

兩人站在走道里,憑窗而立。不知何時,天下起了雨來。並不大,如煙似霧,漸漸籠成了一片,外頭的景物也有些依稀。

文笙將外套脫下來,披在仁楨身上,說,一層秋雨一層涼。

仁楨深深地吸一口氣,是股子清凜的味道。濡濕的塵,微微腐敗的樹葉,還有一絲新鮮的土腥氣,交織一起,撲面而來。

文笙輕輕說,剛才不怪我吧?

仁楨問,什麼?

文笙說,你的訂婚戒指。

仁楨搖搖頭,說,若大哥真給她留下那麼個念想,該多好。

凌晨時分,秀芬又被送進了手術室,產後大出血。

文笙與仁楨,沒來得及和她說上最後的話。

他們看秀芬躺着,平靜舒展,臉上並無苦意。

兩個人,在病房裡整理秀芬的遺物,發現枕頭底下壓着一張報紙。

報紙上看得出水跡,有些發皺。再看日期,是永安出事那天。上有一則並不起眼的新聞,標題簡潔冰冷,「中年男留遺書溺亡」。配了張照片,不甚清晰,是迭得整齊的白西裝上,擱着一副袖扣。白銅鍍金,永安極珍惜。他告訴過文笙,是秀芬送他的新年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