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八章 江河 · 四 線上閱讀

「吉慶里」還在,原先的居民搬走了。一戶人家傳出蘇州評彈的聲響,嘈嘈切切。忽然「滋滋啦啦」一陣,琵琶聲住了,變成一支英文歌,是收音機換了頻道。文笙倏然想起那個高大壯碩的猶太廚娘,和她用鐵桶改成的爐子。他掃了一眼,那隻爐子果然還在,被遺棄在牆角。桶里生出了半尺高的野草,一些已經發枯,另一些仍茂密地綠着。

「儂尋啥人?」文笙聽到有人在和他說話。他努力尋找聲音的來源,才發現近旁的窗子打開了,一個小囡正用晶亮的眼睛看着他。並沒有等他說明來意,小囡用清脆的聲音喊,葉雅各布,有客來……

文笙第一次聽到葉雅各布的名字被用上海話叫出來,有種滑稽而婉轉的美感。片刻,雅各布應聲而出,仍然一頭亂髮,灰撲撲的襯衫。文笙舒了口氣,是他熟悉的雅各布。

雅各布微笑着,將煙蒂彈到近旁的溝渠里,大聲清了嗓子,吐了一口痰。小囡尖叫一聲,說了一句詛咒的話。雅各布嘻皮笑臉回敬過去,用上海話,竟然十分地道。

雅各布擁抱了文笙一下,將他迎進屋。屋子裡的陳設並未變,依然陳舊而將就。雅各布將隔壁的一間打通了,安置了一張寧式大床,奢華莫名,以及一個精緻的博古架。博古架上擺着形態各異的花瓶與其他文物。雅各布說,全都是真貨,做·愛的時候順便鑒寶,交關好。

文笙不禁問,你怎麼還住在這裡?

那麼,我應該住在哪裡?在黯淡的光線中,文笙看見葉雅各布慢慢收斂了笑容。他臉上現出了一種神情,疲憊而世故。那是一個中國人的神情。

關於他,有種種的傳聞。文笙靜靜望着兒時的同伴,想,雅各布看上去,並不似傳聞中的志得意滿。

是的,與許多的「中國通」不同,雅各布對於中國的理解是不需要翻譯的。他的西人臉孔與本地經驗,使他短期內已遊刃於華洋兩界。他是一個白皮膚的中國人,這是令人嫉恨的事實,卻亦令人無奈何。猶太人,教會他如何觸類旁通,在夾縫中求生存。這令他在生意場上如虎添翼,特別在上海這樣的地方,是必須學會的生存要義。

是她讓你來的?雅各布問,同時間打開隨身的金屬酒樽,呷了一口酒。

嗯?文笙一個愣神。

雅各布抹了一下嘴,瞇起眼睛看他,目光饒有興味。他說,那個女人。

文笙說,你明知道,那批布被海水泡過,為什麼還要賣給姚永安。

雅各布笑了,兄弟,你要弄清楚。貨是那個美國佬賣的。作為中間人,我不過選擇在適當的時候被蒙在鼓裡。

文笙說,那麼,現在你知道了。亡羊補牢。請你再做一回中間人,把那批貨退回去。

雅各布說,中國的成語不總是那麼樂觀,我記得還有一個叫做「覆水難收」。他站起身,走到酒櫃跟前,取出一支紅酒。打開,倒了一杯給文笙,自己一杯。他晃着手中的杯子。文笙看着血紅的液體在杯中蕩漾。雅各布說,再者,如何證明,那批布不是在交貨之後出了事,之前可是驗了貨的。

文笙胸前有些發悶,他說,雅各布,你很清楚這是個局。而且,你也清楚,這筆款是姚永安全部的家當。

雅各布舔一下嘴唇,說,你這個姚大哥若是聰明人,大可以再找一個漂亮的下家。要退回去,並不是不可以。這批貨在你們手中才是廢品,出去依然搶手。猶太人的生意經里有一條:「完美的東西不一定寶貴,但稀缺的一定值錢。」不過,鑑於已造成的損失,貨款大概只能退回三成。

文笙沉默,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支票,Mr.Yeats,如果你本人可以拿到這麼多呢?雅各布掃了一眼支票上的數字,略微遲疑,然後說,讓我來試試看。不過,聽說姚永安在外頭債台高築。在辦妥之前,希望不要出什麼亂子。

他將支票接過來,放進抽屜里,並無任何表情。他對文笙舉起酒杯,說,兄弟,你長大了。

文笙感到自己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他說,雅各布,是誰教會了你這些,那些猶太人?

雅各布走過來,將臉湊近了他。這一瞬間他們的眼神端詳彼此,似乎在尋找。然而,雅各布終於轉過身去,他說,不,是你。

文笙慢慢抬起頭,說,我?

雅各布坐下,在黑暗中笑了。此時的雅各布,笑容燦爛,不明所以。這笑容,在斷續間凝固在臉上。他說,記得那年,我們在青晏山上放風箏。你告訴我,放風箏的要訣,是順勢而為。

他走到窗前,望出去。目光停在這城市的天際線。他對文笙說,你看看外頭,就是大勢。勢無對錯,跟着走,成敗都不是自己的事。快不得,也慢不得。裡面有分寸,摔一兩次跟頭,就全懂了。

文笙站起身,說,雅各布,我走了。

臨出門的時候,他回過頭,說,順勢的「勢」,還有自己的一份。風箏也有主心骨。

文笙沒有看見,身後,雅各布站在低沉的暮色中,憑窗看着他,臉龐迅速地抽搐了一下。眼裡的光,一點點地黯淡,終於熄滅。

文笙走到弄堂口,穿堂風吹過,竟有些冷了。一隻蝙蝠從屋檐下斜飛出來,快速扇動着翅膀,在他頭頂飛了一圈,倉皇得很。只片刻,又落在了無名的暗黑中,不見了蹤影。

這天晚上,永安沒有回來。這並不是第一次。然而,秀芬的腹痛,卻更為厲害和頻繁,文笙決定將她送進醫院去。

待他安頓了秀芬,回到「晉茂恆」,已是午夜。他想要睡一會兒,卻如何也睡不着。便起身,喝了一杯水。亭子間有一扇小窗,斜斜地開在屋頂上,他打開了,看見的,是滿天的星斗。

秋高氣爽。這星便格外清晰,像是綴在墨色的天幕上,燦然成河。文笙便想起小時候,無月秋夜,院落里是薄薄的涼,母親與他躺在短榻上,望着天,教他念〈步天歌〉。星官星數,言下見象。「清天如水,長誦一句,凝目一星,不三數夜,一天星斗,盡在胸中矣」。

文笙便靜靜地躺下,只對着那繁星,一句句地念,竟然都還記得。「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號曰為太子,四為後宮五天樞,左右四星是四輔,天以太乙當門路。左樞右樞夾南門,兩面營衛一十五,東藩左樞連上宰,少宰上輔次少輔,上衛少衛次上丞,後門東邊大讚府……」念着念着,竟也沉沉地睡過去了。

清早,他被敲門聲驚醒。應了門,門房是焦灼的面色,身後跟着兩個警察。

你看看,是不是他。

在光線暗沉的停屍間裡,一個穿着白色制服的人,揭開了床單。

黎明,永安被兩個早起的漁民發現。他被打撈上來的時候,全身赤·裸,衣褲被潮汐的黃浦江水沖個乾淨。而他將一套白色的西裝迭得很整齊,連同一雙皮鞋,端正地放在了江岸上。他用這種方式保留了體面。西裝里,夾着一封遺書。信封上寫着「秀芬親展」。

與他有關的遺物,還有一把菜刀。他闖進了一家美國人的商號,在未找到想找的人之後,他將這把刀,擲在了櫃檯上,奪門而去。

文笙望着永安,被浸泡得浮腫的臉。面色青白,嘴角卻有一絲笑意。燈光下,那笑意因為腫脹而扭曲,有些難看。

他想,這是永安哥。

他將手伸到了床單下面,摸到了永安的胳膊。是冰涼的。涼順着指尖,蔓延上來,讓他猛然一個激靈。

他想,這是永安哥。

他聽不見身旁的人在說什麼。四周一片靜寂,他只是盯着這張臉,一動不動地。待他想挪動一下,卻發覺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僵硬了。

文笙走在秋涼的街上。遮天的法國梧桐,歷經繁盛的季節,已然凋落。黃葉鋪地,踩上去簌簌的響。走着走着,他覺得腳下有些麻木,踉蹌地走到一旁去,扶住牆。喘息了一下,這才接着往前走。

醫院的走道里,他坐着,茫然地望着病房。待護士打開門的一剎,他才猛然站起來,向里看一眼。

秀芬正沉沉地睡。

他將那封信,捏一捏,在懷裡揣得更緊了一些,走出去。

第二天的傍晚,仁楨到達上海。

文笙走到了樓梯口,看見仁楨站在他面前。她說,進門說吧。

她的身邊沒有任何行李,接到了文笙的電話,便奔向了火車站。

文笙為永安處理了善後,發了一個電報給昭如。母親將出面聯絡溫縣會館。永安的老家講究,他途客死,葉落歸根。

兩個人進了屋,對面坐着,許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房間裡漸漸地黑了。文笙才抬起頭,對仁楨說,餓了吧?

這一霎,他的眼睛,與仁楨的目光撞上。才知道她一直看着自己。

在對視間,文笙覺得對面的人,有些陌生。

半晌,仁楨開口說,你瘦了。

這句話,在文笙心裡擊打了一下。他抬頭看着這女孩,向他走近,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將他的頭,輕輕攬過來,靠在自己身上。

那淡淡的氣息,是他所熟悉的,將他包裹。猛然間,他覺得先前的緊張與堅硬,被打開了一個缺口,猝不及防。他覺得自己微微顫抖了一下,眼睛被火熱的水充盈,決堤一般。他哭了,突然哭出了聲音。如同一個孩子,放任地哭了,哭得如此傷心、痛徹。仁楨靜靜地摟着他,摟得越發的緊,不再言語,由着他哭,直到讓自己與他一同顫抖。

待這一切停息,仁楨說,永安哥的孩子,要平安地生下來。

這天夜裡,文笙發起了高燒。仁楨沒有回旅館,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