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八章 江河 · 三 線上閱讀

這年入秋,文笙又見到鍾阿根。

阿根壯壯實實的,看不到一點病容。臉色竟是黑紅的,說起話來也中氣十足。

文笙心裡頭歡喜,問他說,不咳了?

阿根說,不咳了。要謝謝你帶我去看洋大夫。我一個賣藥的,病起來,倒是泥菩薩過江,說來也慚愧。

文笙說,人食五穀,誰能沒個大小毛病?回來了就好,樓下那間房,房東還空着呢。

阿根說,文笙,我這回來就是看看你,買點東西,就回去了。想想我沒個金貴命。在上海病成那樣,回了鄉下,個把月竟然就好利索了。我們鄉野人,天生天養,回到自己的地界,才皮實起來。上海是好,可如今哪怕遍地是黃金,我也不來了。

阿根坐了一會兒,起身就要走,說不耽誤文笙做生意。文笙留他,一起吃飯,再說這一向哪還有什麼生意。

阿根推託着,一邊就將帶來的東西擱在柜上。一袋新摘的鮮菱角,一罐子熏豆茶,一包同里閔餅。又拿出一隻手工精緻的竹籠,小心翼翼地,放在文笙手裡。文笙輕輕打開,不禁眼前一亮,裡面是幾頭白胖胖的蠶,棲在碧綠的桑葉上。

阿根說,這是中秋蠶,嬌貴着呢,這一路跟着我可遭罪了。你信上說,永安哥的新嫂子,是桑蠶家出來的。我們也養,就帶了幾頭來,也算念念鄉情。你拿回去,好生養着。

文笙提着那籠蠶,走在街上,只覺得身上輕盈。他聞見籠里清凜的桑葉味兒,似有似無地漫溢出來。

眼前的景致,仍是灰撲撲的。這是夏秋之交的上海,收斂了繁花似錦,有些怠惰。放眼望去,一番昇平。彷佛無邊際的海,包裹、席捲,偶有小亂,必為大治所湮沒。如文笙,這街上有許多的人在行走,腳步匆促,眼神漠然。一個嬰孩,在保姆的懷中突然哭喊起來。他們也只回了一下頭,便恢復了先前的模樣。在街口,文笙站定,周遭的人,慢慢的都不見了。身側佇立的大廈,此時煙霞繚繞,如同餘暉中的群山,蒼茫的遠。他站在群山之間,燥熱一點點地沉澱下來,落到了街面上。有霓虹遙遙地亮起,閃爍。暮色初至,這城市還未睡去,便又抖擻地醒來了。

他走到了三樓,並未聽見做飯的聲響。秀芬做飯的聲音很輕,切菜都是均勻而細密的,不疾不徐,如蠶食桑。這些天他已熟悉這種聲音,包括氣味。秀芬喜甜,燒肉菜先熬糖,便有一股焦香,也是淡淡的。然而今天,都沒有。

他將蠶籠放在身後,推開了門。秀芬坐在堂屋的桌前,另一側,坐着「聚生豫」的掌柜老劉。老劉見是文笙,站起身,躬一下腰,說,笙少爺。

文笙回了禮,看見秀芬的目光落在對面的牆上。淨白的牆,出了梅雨天,落下了一些青黃的霉跡,還未褪盡。曲曲折折的一道,從天花上走下來,淺淺消失在牆根兒里。

老劉說,不早了,我先走了。尹小姐,您好生歇着。

秀芬這才回過神,也站起來,說,掌柜的,我送送你。

老劉說,您身子不方便,留步吧。笙少爺,可否借一步,與劉某說幾句話。

文笙看了看秀芬,擱下了蠶籠,便隨老劉下去了。

兩個人站在「晉茂恆」的門口。老劉看着他,卻沒開口。文笙終於問,掌柜的這回來,是為柜上的事?

老劉愣一愣,這才說,笙少爺,我是來辭行的。

文笙心裡一驚,道,好好的,為什麼要走?

老劉便笑了,笑得發苦。聲音也便有些發顫,說,是我老了,不中用,看不清這世道,當家的不要我了。

文笙說,掌柜的,你是姚家的老人兒,哪能說走就走。我跟永安哥說去。

老劉擺擺手,說,罷了,自打老太爺那會兒,我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當家的要另立門戶做生意,沒人應聲,又是我跟出來。鞍前馬後,我自問不是老朽之人。可如今我知道,再跟不上了。

文笙想一想,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老劉低下頭,嘆一口氣,說,怕是您也知道,我們在上海的櫃面,已經關了張。柜上的存貨,都給當家的拿去放利。如今錢不值錢,也是沒法子。先前做黃金蝕了太多,放布出去,雖也不是正途,算穩妥些。可不知是聽了誰的,這些天他到處軋頭寸,進了許多東洋布來。來路不明,我總是不放心,這抵上的是全副的身家。可當家的,是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了。

文笙也沉默了,許久後才說,或許,永安哥是有分數的。我再問問他。

罷了。老劉低下頭,嘴唇動一動,又說,笙少爺,你可是也有筆錢借給了我們當家的?

文笙點點頭。

老劉說,您要是不着急,便寬限我們當家的兩天。您要是急,這個壞人我出面做,和他說。我只怕拖得久了,會傷了你們兄弟和氣。

文笙說,老掌柜,我與永安哥是管鮑之交。我信他,他便不會負我。

劉掌柜聽了,定定地看文笙,突然一屈膝,跪了下來,說,笙少爺,有您這句話,請受劉某一拜。

文笙一慌,也連忙蹲下來,嘴裡道,老掌柜,你這是做什麼。

老劉在他攙扶下,慢慢站起來,聲音哽咽了,笙少爺,您且應承我,盧家業大,日後若有個不周到,萬望別為難我們當家的。

在路燈底下,文笙執着劉掌柜的手,竟是冰涼的。半晌,老劉忽然一仰天,轉過身便走了。文笙看着他的背影,蹣跚地消失在暗沉的夜色裡頭。

文笙回身上樓,打開門,秀芬正對着那籠蠶,怔怔地。她看見文笙,便將蠶籠闔上,喃喃說,這蠶老了,快要上山了。

秋分第二天,永安夜半方歸,喝得酩酊大醉。

這回醉得厲害,人卻分外安靜,不唱也不鬧,只是緊緊抱着秀芬。抱一抱,手鬆了,秀芬便想起身,去倒碗浙醋給他醒酒。可他一警醒,手卻抱得越發緊了。抱着抱着,身子便慢慢兒移過來。碩大的頭,擱在秀芬腹上。秀芬被壓得有些氣喘,卻紋絲不動地。一邊將手放在永安頭上,撫摸了一下,將他額前的頭髮撩上去,又撫摸了一下。

永安似乎睡着了,沒有了聲響,有一些口涎從嘴裡流出來,秀芬也不擦,任由得流在自己身上。

折騰到半夜,兩人才扶着永安去睡了。到了天有些發白,文笙起夜,卻看見秀芬坐在堂屋裡。

天光黯然,仍辨出,秀芬穿着一件華麗的旗袍,上面手繡着大朵的牡丹。牡丹赤紅,開在銀色的流雲之間,炫色奪人。只是,秀芬身子笨重了,這衣服已穿不進,大襟便敞着。牡丹的枝葉便也似低垂下來。秀芬手裡夾着一支煙,燃去了一半。在煙的明滅間,她轉過頭。

文笙見她臉上,化了很濃重的妝。妝卻已經殘了,眼睛沉沉的影,也散了,流了一道痕跡在慘白的頰上,有些觸目。

清晨,文笙下了樓來,看桌上擺着一碟煎饅頭,一碗綠豆粥。秀芬說,趁熱吃吧。

文笙問,永安哥呢?

秀芬說,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裡。

秀芬緩緩地走回房間,出來時,手上捧着一迭衣服,還有一隻小皮箱。她放在桌上,皮箱打開來,是琳琅的首飾。在有些幽暗的堂屋裡,凜凜地閃着光。她順手取出一串珍珠項鍊,在胸前比劃一下,捏一捏,又放回箱子裡。

她將箱子闔上,推到文笙眼前。又端詳那迭衣服,手伸進去,摩挲。文笙看見擺在最上頭的,正是她昨夜裡穿的那件。她說,這件織錦緞的,我穿着選過「滬風小姐」,就穿過這麼一回。

秀芬猶豫了一下,終於說,笙,嫂子央你件事情。

文笙停住了筷子,看着她。

秀芬說,這些,都用不着了,你替我當了。

見文笙未應聲,她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一個少爺,這事不體面。可我身子不方便,就算我求你。

文笙想一想,輕輕地說,嫂子,若是錢的事情,我們一起想辦法。用不着動這些壓箱底的東西。

秀芬撐持桌子,一邊扶着腰站起來,看着文笙,眼裡是灼灼的光。她的聲音有些硬冷,說,嫂子求不動你了麼?

文笙避開她的眼睛,默默地將箱子接過來。

文笙將秀芬的東西帶到了「大興」典當行,估了價。然後回到自己柜上,按數支了錢。多添了些,特意有零有整,中午交給了秀芬。

秀芬數都沒有數,便放回他手裡,說,這錢你留着。

見文笙一臉的詫異,秀芬說,笙,親兄弟明算賬,你永安哥欠你的,我來一點一點還上。眼下家裡的事,要人商量着才能辦。你厚道,不在意,我心裡卻有個疙瘩。你若不收下,叫我如何開得了口。

這時,文笙見秀芬慢慢地坐下來,眉頭擰着,臉色忽然間變得煞白。她手捂在肚腹上,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文笙有些慌,與她說話,卻看她擺擺手,說,不礙事。良久,她才抬起頭來,虛弱地說,當年我娘生我,順順噹噹地。如今這個小冤孽,卻把當娘的盡着折騰。要來了,怕是就這幾天的事了。

文笙倒了杯水給她,她喝一口,舒了一口氣,說,笙,我想央你去找個人。

聽到雅各布的名字,文笙並不很意外。

不同的人講起,此時的雅各布小有聲名,是滬上的外籍人里頗「有辦法」的一個。然而,文笙並未想到與他見面,仍是在上海初見的地方。

隨着猶太人的離散遷徙,「隔都」的樣貌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多數的房屋清拆,街道開闊起來,陽光澄明,看上去也不再那麼破落。街道上少了許多機警而謙卑的面孔,連同這裡風物的造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