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八章 江河 · 一 線上閱讀

五月里,文笙接到克俞的電話,說仁楨不見了。

文笙的腦子木了一下。就聽見克俞說,這幾天杭州在鬧學潮。上海的情形也差不多,想必你也看見了。同宿舍的人說,那天她和同學一起參加遊行,有三天沒有回來了。

後面的話,文笙並未聽得很清晰。他極力地讓自己鎮靜下來,對克俞說,我馬上就到杭州來。

文笙下了火車,並未如他想象,到處是熙攘的人群。杭州依然是平靜的。但似乎有一種殘留的郁躁,隱隱地,從這城市的空氣中散發着。他額頭上滲出了薄薄的汗。

他與克俞坐在人力車上,往杭大的方向去。西湖邊上綠柳成蔭,有些微的風,吹拂到他臉上。一個老人坐在自家門前的石凳上,拉二胡。拉得不很好,琴聲平朴粗礪,並不幽怨。聽起來,令人想到的,不過是這城市的尋常民生,日復一日,波瀾不驚。他們遠了,這琴聲仍然追過來,星星點點,讓文笙好受了些。

待下了車,他還是一臉沒着落的樣子。茫茫然間一仰頭,恰望着白塔在蔥蘢間矗着,覺得就在面前。可有些游雲,籠過來,一時間塔又遠了。克俞看着他愣神,正想要叫他。這時候,見一個男學生跑過來,向他們手裡塞了一張傳單,又疾步走開了。文笙看那粉色傳單上寫了「反飢餓,要和平」的字樣,旁邊是幾隻揮舞的拳頭,筋絡畢現。他心裡一陣緊。

他們走進「韋齋」,找到與仁楨同宿舍的同學。這姑娘還認得文笙,遠遠地望見他,便大聲說,仁楨回來了。

文笙只覺得胸前的石頭落地,張一張口,才問出來,她在哪裡?

那同學便說,給教務處叫去問話。別擔心,她好得很。

大約半個時辰,終於見仁楨沿着階梯走下來。一些陽光穿過樹蔭,落在她臉上。文笙看她抬起手,在眼前遮擋着,看不見眉目。她走得有些慢,腳步也不及以往勁健。

文笙緩緩地站起來。仁楨看見他,也一愣。她瘦了,便顯得顴骨高了,臉龐竟也顯出一層蒼黑來。

克俞說,仁楨,你讓文笙好心焦。

文笙不說話,他只是沉默着,眼光有些發直,似乎在辨認一個似曾相識的人。他向仁楨抬起手,停一停,終於垂下來。他問,你去了哪裡?

仁楨挨着他坐下來,說,南京。

文笙說,南京?

仁楨感到了他聲音里的冷。她低下頭,慢慢地說,二十號國民參政會開幕。中央大學和金女大的學生組織了請願遊行。我們幾個,和上海蘇州的學生代表,趕過去聲援他們。

文笙轉過臉去,看着仁楨。他說,和你同去的一個同學,被打成了重傷,現在還在醫院裡昏迷,對嗎?

仁楨聽了,抬起手,下意識地想遮住頸項上一處青紫的傷痕。此時,她的目光,卻撞上了文笙的眼睛。沒防備地,她看見一顆淚,從文笙的眼角滲出,沿着青白色的面龐滑落。

這淚在她心頭擊打了一下。她聽到文笙的聲音,彷佛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文笙說,仁楨,你不要變成二姐。

這句話,讓仁楨倏然堅硬。她說,我和我姐,原本並沒有不同。

他們在對視間,靜止了。文笙終於站起來,背過了身,他向前走了幾步,輕輕說,是不同的,你還有我。

他沒有再回頭。一徑走出了大門,拾級而下。克俞嘆一口氣,跟出去。仁楨也緊了幾步,終於停在了門口。她看着文笙年輕的身形,竟有些佝僂。夕陽的光線,斜斜地照過來,將他的影子,投射在了有些崎嶇的青石板階梯上。長長的一道,曲曲折折。

民國三十六年的夏天,上海格外的熱。市面上,各種傳聞甚囂塵上。盧家在天津的「麗昌」分號結業。

這一天,文笙從柜上回來,看見「晉茂恆」的大門跟前,有個人,懶懶地靠在路燈杆子站着。人辨不真切。這路燈壞了快有半個月,也不見有人來修。報館街不比往年,如今辦報看報的人都少了,寥落了很多。文笙不免警醒了些,小心走過去,避開那個人。卻聽見有人喚他,文笙。

他一個激靈,回過頭,看路燈底下站着的,是永安。一身短打,戴着頂看不出顏色的鴨舌帽,松松垮垮地,站在他面前。

大哥……永安截住他的話頭,低聲道,我們上去說。

走到屋裡頭,永安才將帽子取下來。一頭散亂的頭髮,粘膩地糾纏。文笙絞了個毛巾把,遞給他。永安接過來,狠狠地擦了一把臉,說,天王老子要熱死個人。我等了你快一個時辰。

文笙說,怎麼不上來等。

永安愣一愣,說,底下好,不想叫人問東問西。

因為多時不見,兄弟兩個都有些生分。各自心裡有話,客氣着。過了許久,永安才問,最近生意可好?

文笙搖搖頭。

永安說,上海是難混些,一時一時的。

文笙說,娘想讓我回襄城去。哦,樓下的阿根走了,得了肺病老不好,要回鄉下養。

永安說,一個賣藥的,自個兒倒落下了病。這大上海是不養人。

兩人談得有些不咸不淡,過了一會兒,文笙終於說,大哥找我有事?

永安囁嚅了一下,說,文笙,你手上還有條子麼?

文笙望着永安,看出來,他眼睛裡的急切是按捺不住的。文笙說,大哥,眼下的情勢你知道。

永安有些失神,他突然站起來,說,我知道,宋子文都卷包袱走人了,我怎麼會不知道。監察院的幾個老傢伙,弄他一個,株連九族。如今,姓何的這種蝦兵蟹將都一併栽了。文笙,大哥這回是真遇着難了。

文笙想一想,問,大哥,你差多少?

永安說了個數,文笙心裡一凜。他說,我們家在「鐵業銀行」開戶,有上海的兩家老字號作保。調這麼多現金,恐怕不容易。

永安走近他,說,兄弟,你人規矩,可是有辦法。只一個月,你永安哥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文笙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永安眼裡閃爍,說,大恩不言謝。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欲言又止,終於說,我把房子賣了。文笙,你若不嫌棄,哥就搬回來和你擠擠。

永安搬回來那天,身後跟着尹小姐。文笙看着這女人微凸着腹部,手裡拎着一隻很大的皮箱。文笙愣了一愣,還是走上前,將箱子接過來。女人看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倒是將手搭在永安肩上,說,慢慢的,莫閃了腰。

永安溫存地對她笑,同時一使勁,徒手抱起一個帶圓鏡子的梳妝檯,向樓上走去。

他們賃的這處房,原帶了一個亭子間。地方倒不小,永安原先在裡面囤了些貨物,無非是過季賣不掉的布匹。過了梅雨季,積了塵,發了霉。永安將貨清出來,搬到了樓下,就和尹小姐搬到了亭子間裡。

文笙便說,大哥,你們是兩個人,還是我上去住。永安便擺擺手,笑說,如今你是主人。寄人籬下不能成了鳩占鵲巢。我們在上頭,兩下進出也方便。

這樣住了幾日,安安靜靜的。文笙在柜上多待些時間,永安早出晚歸,彼此並無覺得生活有多大改變。

及有一日,文笙前夜裡和幾個同鄉小酌,又受了風。第二天竟睡到了將近中午才醒。他穿好衣服起身,走出屋,看見尹小姐正坐在廳里吃飯。

她先未看見他。桌上擺着一碟海瓜子,此時她用筷子搛起一隻,輕輕用唇一嘬,然後就着吃一口飯。吃相十分優雅。

文笙想想,和她打了個招呼。尹小姐聽見,似乎吃了一驚,然後對他笑一笑。他才看清,她將頭髮剪短了,發梢像女學生的,貼在耳根。穿一身魚白色竹布旗袍,寬綽綽的。一時間,整個人看着都有些眼生。

文笙穿戴好,就要出門。她卻站起來,問他,可吃過飯了?

文笙說,還沒有,這就去樓下吃。

尹小姐便說,在家吃吧。飯是現成的,我去炒一個菜給你。

文笙說,不了,太麻煩。

尹小姐說,不麻煩,現成的。你回房讀書吧,馬上就好。

文笙在原地,呆呆地站一站,就回了房間。他聽見尹小姐收拾碗筷的聲音。又聽見她的腳步聲,向廚房的方向去了。

過了一陣兒,聽見外面有人輕輕地敲門。文笙打開門,看見桌上已擺了一個菜,一個湯。尹小姐站起身,在鍋里盛了一碗飯,擱在他面前。沒有再說話,自己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拿起一個小筐織毛線。織幾下,就用手比一比。這個手勢,讓她的樣子,變得家常起來。

湯是很清淡的,上面漂了茼蒿葉,碧綠的一層,顏色爽淨。菜也是簡單的,香椿炒雞蛋。文笙嘗了一口,味兒不錯。他就想起來,家裡後院的香椿樹,每年開春,發了新芽,嫩綠嫩綠,晨間綴了露珠。雲嫂踩了梯子,挎個竹籃,一芽一芽地採摘下來,將小母雞的頭生蛋炒給他吃,又香又下飯。

尹小姐放下手裡的活兒,問他,好吃嗎?

文笙回過神來,點點頭,說,好吃。

尹小姐就說,好吃就多吃些。

文笙不禁問,這已經過了季了,市上還有香椿賣?

尹小姐就說,你們大戶人家,吃的是時令菜。我們南方人小家子氣,捨不得好東西。我們老家興將新鮮的香椿醃起來,能吃上大半年。我出來這麼久,什麼都忘了,就沒忘了每年春天醃一壇。

說完這些,她別過臉,向窗戶口遠遠望出去,也不說話,不知在望什麼。

文笙默默地將飯吃了。尹小姐看他吃完,起身收拾碗筷。文笙在一邊插不上手,只輕輕說,尹小姐,謝謝你。

女人停住手,看着他,眼睛裡有一絲閃爍。她對文笙說,你該叫我一聲「嫂子」。

說完這句話,她在凳子上慢慢坐下來,低了頭,目光落在自己微隆的腹部上。她說,我肯給他生孩子,當不起叫一聲「嫂子」麼?

文笙木然地坐着,終究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