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八章 蘇舍 · 二 線上閱讀

兩個人掀開布簾,走進屋子。屋內的陳設很樸素,只有幾套木製桌凳。客還沒有上來。他們揀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來。窗外的景色豁然,遠望去,是一湖浩淼的水。只是天有些晚了,影影綽綽地,能望見暮色中的斷橋。

文笙見桌上擺了一卷竹簡,打開了,裡頭是托裱的熟宣。原來是菜單,開首寫着,「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蘇子瞻的句,文笙心裡笑說,這便是菜館「蘇舍」的由來了。看這工整挺秀的楷書,一時間又愣住。仁楨手在他眼前一揮,說,發得是什麼呆。

文笙醒過神來,說,這字跡,讓我想起個故人。

這時候走過來一位婦人。臉相淨朗平朴,一身布衣,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居家打扮。她在桌前停下,問道,姑娘今天吃點什麼?

仁楨笑盈盈地看她,說,嫂子,還是上回那幾道,都是您最拿手的。

婦人頷首笑,看一眼文笙,道,不問問小先生的意思?

仁楨說,他呀,今天是要客隨主便了。

婦人便說,好,等等便來。我再給你們加一個乾隆魚頭。

婦人離去了。文笙便問,聽口音,這嫂子倒不像本地人。

仁楨說,的確不是本地人。可手藝好得,將一眾本地的館子都比了下去。

後廚靠得近,不多時竟滿室飄香。並不是膏腴的香,而是有些清冽的香氣。

菜一一上來了。先是一碗湯,湯水清澈,飄着絲絲青綠。文笙笑道,「花滿蘇堤柳滿煙,采蓴時值艷陽天」,這「西湖蓴菜湯」不可不試。仁楨說,你只答對了一半。這道叫「中和蓴菜羹」,杭州人卻未必吃得到,你且嘗嘗。說完給他淋了些浙醋。文笙嘗了一口,發現與以往吃過的不同,裡面除有蓴菜、火腿與香菇丁,還有蝦米。葷素雙鮮,相得益彰。一碗入肚,先醒了胃。

再來的,並非常見的東坡肉,醋魚等杭幫菜。一盤糯米糖藕,四圍擺了一圈切得極薄的五花肉。文笙學仁楨,將那藕片用五花肉包起來,放進嘴裡,慢慢嚼。竟不覺甜膩,異的是,有一股茶香氤氳於齒頰,久而不去。仁楨說,這「雲霧藕」可講究,將帶皮肉放在鐵箅子上,得用明前的龍井熏上兩個小時。

接下來的,每道都有名堂。雪冬燉鴨煲、青梅蝦仁、腐乳鞭筍,說起來,每道都是浙菜,可做法上,卻總有些似是而非。味道,卻一律格外的好。文笙本非饕餮之人,卻也有些停不下筷子。

乾隆魚頭上來了。文笙說,都說這是杭菜里的「皇飯兒」,好吃不在魚頭,而在豆腐上。仁楨說,那你就先吃豆腐。文笙就搛了那燜得金黃的豆腐來吃。一口之後,不禁又多了幾嚼,說,這可奇了。倒像是我在歙縣吃過的毛豆腐,只是魚香入里,味道又特別了些。這廚娘莫不是安徽人?

仁楨終於笑了,說,你總算吃出了點明白來。原本這裡的菜,都是所謂徽浙合璧。所以我說,不尋了來,地道的杭州人也無口福。

這時,門開了,走進了幾個大學生模樣的青年人。看樣子倒對這店裡很熟悉,坐在了文笙與仁楨右首的桌子。婦人走出來招呼,他們便先恭敬地站起來,叫一聲「師娘」。

文笙也有些好奇,說,他們叫師娘,可見這店裡,必然還有一個師父。

仁楨便問,若有個師父,你想不想見?

文笙擺擺手說,萍水相逢,師出無名。

仁楨正色道,若是他想見你呢?

文笙愣着神,仁楨已起身,走到婦人跟前。兩人耳語幾句,看向他這邊,都是笑盈盈的。婦人便走到了裡屋去。

不一會兒,便見一個瘦高的男子,隨婦人走了出來。

文笙看到他,愣住了,一時間人定定的,忘記了站起來。

仁楨笑道,盧文笙,見到你毛老師,還不趕快行禮。

毛克俞走過來,攏起長袍,坐在了他對面,看着他:文笙,別來無恙?

文笙張着口,似有許多話要說,但又都堵在嘴邊,說不出來,許久才喚道,毛老師。

克俞道,老規矩,校外無須叫老師,叫聲「大哥」才象話。

聽到這句,文笙終於有了笑意,人也松下來,說,近來的確是造化,每每他鄉遇故知。

婦人說,這話可不公允,不是仁楨,你們哥兒倆可沒那麼容易遇見。

這時候,就聽那幾個青年喊道,師娘,我們餓了。

婦人便道,你們聊着,我先招呼學生們去。

文笙想一想,問,大哥,你在哪裡教書?

克俞道,國立藝術院,母校。來了有兩年了。

文笙便說,那很好。兩年前在哪裡呢?

克俞想想說,在家鄉……文笙,你變了不少,長成大人了。

文笙抬眼看克俞,倒並沒有許多變化。臉還是很清瘦,額上與嘴角多了幾條細紋,現出了一些老相。

克俞說,那天,一個姑娘到學校找到我,拿着你的一張照相,我竟沒敢認。

仁楨在旁說,文笙三天兩頭將您的名字掛在嘴邊上。我就想,這個毛先生,得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我是非要見見不可。到了杭州,就去藝術院打聽,原本只想看看有沒有下落。沒成想,竟就碰上了。

她看看文笙,又說,後來才知道,毛老師的名氣,還不止在教書上。這間「蘇舍」,談笑有鴻儒。在杭州城裡,能吃上一口毛師母做的「雲霧藕」,是要去靈隱寺還願的。

克俞舒展了眉頭,說,也是見笑了。內人吃杭幫菜,有了心得,便想着將家鄉徽菜的好處融進去。我們就商量着,創了幾個菜式,味道可好?

文笙點點頭,說,好吃。我記得當年凌佐,也制過自己的一道「醃篤鮮」。

克俞沉默了一下,說道,原本這自創的菜,只為三五知己。這間小館,也不預備做大了。

文笙望出窗外,看院落里秋意依稀,喃喃道,我方才進來,覺得似曾相識。你是照着「萬象樓」布置這院子,難怪那隻鵝我瞧着熟悉。

這時候,一個小男孩,蹣蹣跚跚地走過來,對克俞張開了胳膊,口中叫,爸爸。

克俞將他抱起來,說,這是我兒子。念寧。

文笙見他眼中,很有些慈愛的神情,一時間臉色都生動起來。仁楨喜歡這孩子,想要接過來抱。克俞便道,念寧,要學會規矩,叫姐姐。

孩子的母親走過來,手裡端着幾碗桂花圓子,說,現時叫姐姐,往後得記得叫嬸嬸。

仁楨的臉便紅了。婦人邊哄孩子,邊說,看你們兄弟兩個,且有的談呢。今晚就都別走了,後院裡還有屋睡。我正醃着一小壇醉螺,明天給你們帶回去。

夜裡,克俞與文笙在蘇堤上靜靜地走。看遠處燈火明滅。風吹過來,湖水上的漣漪忽地便散亂了。

文笙問克俞,大哥,你可知道思閱姐的下落。

克俞停住腳,眼睛望着湖水。

文笙說,「念寧」這個名字。思閱是金陵人,你還掛着她。

克俞回過身,看着文笙,眼裡是點點的光。他說,文笙,我知道,我不辭而別,你心裡是怪我的。思閱走後,我的心亂得很。

文笙輕輕說,我以為你去找她。

克俞搖頭,說,她要走,如何又找得到。後來一路輾轉,去了四川,在江津見到了我叔叔。那時候,他已經病了很久,我陪了他半年,直至送終。半年裡,我們很少說話,我卻覺得終於懂得他。葬他在鶴山坪,我為他寫碑,是一筆一慟。

不知何時,有隱約的琵琶聲傳來。一曲〈夕陽簫鼓〉,嘈嘈切切,空洞無着。文笙循聲望去,看到一隻畫舫慢慢游來,只見船工,不知琵琶聲的來處。船上有繚繞的燈火,一兩個閒客,遠遠地也望向他們。燈火間,看得出船是老舊的。龍頭斷了一隻角,眼睛仍然大而喜慶。船頂掛着顏色新淨的橫幅,寫着「民族、民權、民生」。

克俞繼續說,我回到了安慶,家裡零落。父親給我安排了婚事,女家桐城方氏,是遠房表妹。成了親,娶了你嫂子,惟想了此一生。安靜過去兩年,收到了潘師的信,說藝術院已奉令由重慶遷回杭州,亟需師資。聘我回母校教書,我便來了。

文笙聽了,說,幸而你來了。要不,我們也不會見到。

克俞低下頭,許久後方抬起來,輕輕說,聽仁楨說起你的過往,我也悔得很。那一年,如果我在,我不會讓你去九死一生。

文笙淡淡地笑,說,我卻並不悔。要說悔,是有些悔我回來了。忠孝兩難全,顧此失彼,也認了罷。

克俞說,你還年輕,遠沒到認命的時候。思閱走了。我倒覺得這輩子塵埃落定,未嘗不好。如今,你有了仁楨,好生待她,莫步我後塵。

說到這裡,克俞將手放在文笙的肩頭,使勁按了一按,說,何時辦喜事,我定要來討杯喜酒喝。

文笙說,怕是要等仁楨畢業了。

克俞正色道,如此,我們兄弟就先說好了。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如果是男孩,就叫他與念寧結為金蘭。若是女孩更好,我們就做個親家吧。

文笙回到上海,是一周以後。

因掛着柜上的事,先回去「晉茂恆」換衣服。上了二樓,碰上阿根,對他說,文笙,姚大哥搬走了。

文笙一驚,說,搬去了哪裡?

阿根說,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華山路上的一處公寓,並不很遠。倒是留了一封信給你,叫我轉交。

文笙將信打開,看上面只有一個地址,是永安的字跡,底下草草寫了句話,叫文笙回上海後過去找他。

這時候門房上來,對他說,姚先生交代了,樓上的房您安心住着。房錢已經交到明年年後。他走那天,只帶去了兩隻箱子。同來的,還有個女人,交關漂亮,看着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