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八章 流火 · 二 線上閱讀

阿鳳說,我打自己的嘴。我們楨小姐哪能缺了人疼,往後有笙少爺呢。

仁楨臉紅一下,說,他去了這麼遠,這些家裡頭的東西,怕是也想得慌。

阿鳳便說,這不礙事,過兩天順兒跟老王去寧波,要在上海停兩日。我們買些點心果子,讓他們捎給笙少爺。

仁楨想一想說,也好。咱們把寶兒也帶着,聽說「永祿記」新出了個「龍鳳火燒」,可解他的饞。

自打從馮家回來,昭如心裡總堵着。雲嫂就寬慰她說,太太,您望好處想,楨小姐去杭州讀書,總好過去北平。我聽秦世雄說,現在北方好多地方,已然又打了起來。我就不懂了。日本人是趕跑了,咱自己個兒又不消停。這襄城,怕也是禁不起折騰了。到底是南邊安穩些。

昭如嘆口氣道,我哪能不知道呢。上回咱家「麗昌」進的貨,在大同給扣了,到現在都沒個准信兒。老這麼着,只怕又要傷筋動骨。

雲嫂便道,有句話不該我說的。可常言道,樹挪死,人挪活。下次該跟六爺說說,咱家的生意,也得挪個窩,興許就活了。上次笙哥兒信上不是也說,人家上海的大公司,都做的是進口的生意。要不,咱們也試試?

昭如愣一愣,正色說,這種活法,恐怕不是老爺昔日所願。咱家的鐵貨生意,何時依靠過洋人。洋人要在中國買賣東西,讓他們自己賣去。咱們在裡頭插一槓子,算是什麼。上海這地方,學學生意可以,可不能學來一身洋人的腥膻。買空賣空,投機倒把,可是正經商賈該做的事情?我明兒要寫封信給笙兒,叫他時刻警醒些。柜上的事,便由老六他去,也不失咱做婦道人家的本分。

雲嫂不再言語。昭如一時間有些失神,說道,但願,襄城裡不要再打起來。

雲嫂道,誰說不是呢。我聽教會的姊妹說,這陣子,襄城裡莫名其妙地死了幾個人。「榮佑堂」熊家的二掌柜,前兒在興華門的橋洞底下發現了,給人捅了刀子,血都流幹了。

昭如眼睛抖一下,二掌柜,姓杜的。臘月里不還好好的,過來給咱們拜年。

雲嫂說,老好人一個,哪像熊家人的烈脾性。偏偏是他,說是人不見那天,一點兒兆頭都沒有,如常去柜上。半夜裡都不見回去,才知道出事了。

昭如說,唉,報官怎麼說,左不過是圖財。

雲嫂說,不像,說是身上一文錢未少。我的主,死得那叫不明不白,咱往後也少往街上去了。

「永祿記」的龍鳳火燒,後晌午上白案,傍晚時候才出爐。本來想遣個丫頭去排隊,仁楨卻說要自己去買。阿鳳便領着寶兒陪她去,說她也快開學了,該順便給自己置辦些東西。

兩個人便先去了新開的百貨公司,人倒多得很。仁楨試了幾件洋裝,說穿不慣。阿鳳說,去杭州做洋學生,穿不慣洋裝怎麼行。我看着倒不錯。仁楨便道, 文笙說中國人,還是穿中國的衣服好看些,本分。

阿鳳聽了,嘆一口氣,便引着她去了寶華街。臨一處窄巷,左拐右拐,到了一間新開的裁縫鋪。仁楨猶豫着不進去,說,以往我們家,裁縫都是上門的。女眷不興自己去裁縫鋪。

阿鳳又嘆一氣,說,說這話的,可是我認識的楨小姐?人大了,見識倒掉了幾成下去。太太去世後,你四季都是一身學生裝,可有件自己的好衣裳?在這家裡,咱比其他姑娘有學問,穿什麼不打緊。如今要去杭州了,都是女先生女博士,倒該在旁的事情上用些心了。為自己,也為笙少爺面子好看。

裁縫師傅是個寧波人,聽說仁楨要去杭州讀書,不禁分外殷勤。一邊量身,一邊說,小姐看上去,身形清秀,倒很像我們吳地人。我到了襄城,旗袍樣子都重新改過,為了遷就本地人的骨格。給小姐做不用改了,將將好。

仁楨聽他說,心裡也輕鬆了些。阿鳳幫她挑了兩塊料子,一塊藕荷色的織錦緞,一塊粉色的雙宮綢。仁楨想想,將那粉的換成了松綠色。師傅說,小姐臉色好,襯得起粉,松綠倒老氣了些。仁楨說,我是去上學。日常穿的,這顏色合適。

師傅點頭,一路與小夥計交代,說的是寧波話。仁楨便生出一些興致,說,杭州話可是同這差不多的?師傅不妨先教我幾句。師傅搖搖頭,說,杭州話是官話,不大相同。我是能說幾句,說得不大好,教不得,怕誤了小姐。

人過了十條巷,還未走到「永祿記」,寶兒就奔過去。仁楨和阿鳳,這才聞到一股子驢肉火燒的味道。仁楨說,小小子,鼻子還真是精靈。

阿鳳也笑,沒辦法,一口不缺他吃的,還是窮肚餓嗉。

待拿到手裡,果真異香撲鼻。寶兒狼吞虎咽,這邊給文笙的糕點盒子還沒紮好,他倒囫圇吞下去兩個。掌柜的說,這吃得,人參果都沒嘗出味兒。

仁楨就問,這火燒看上去平平無奇,怎麼就當得起「龍鳳」兩個字?還排上了隊。

掌柜便說,小姐,沒聽過「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嗎?討個好口彩。

阿鳳大笑道,您這真是……旁人聽了以為是貢品,誑死了多少和尚道人。

一路上,阿鳳便說起他們家鄉里,關於吃食的笑話。不知不覺,走到了平四街。黃昏的城牆,籠在夕陽的光裡頭,毛茸茸的,分外好看。

這時候,有隻紙鳶,悠悠地從城頭飛起來。白色的鷂子。

七月流火,不是放風箏的季節。便獨有這麼一隻,孤單單的,飛得卻篤定。越過了樹、城頭,向着鐘鼓樓的方向飛過去

。仁楨便說,我想上去看看。

三個人便上了城牆。城牆上是個老者,穿着利落的短打,瞇着眼睛,正在放線。聞見人聲,並未回頭。

老者的手勢同樣利落,不一會兒,風箏已經飛上雲層。

這天響晴,起了火燒雲。顏色好看得很,血一樣。仁楨想起她和文笙的初遇,也是在這個城頭,黃昏,只是那天分外的冷。

幾個人看得都入了神,連寶兒都安安靜靜地,目不轉睛。直到天邊見了暮色。他們這才下了城頭。仁楨回頭一看,覺得城牆上老者的身影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搖搖頭,便算了。

天晚了,他們便取了近道,從一處橫街穿過去。走了幾步,阿鳳突然轉過身,向後望一望。她抱起寶兒,低聲對仁楨說,小姐,你快些走,在前面攔人力車。我帶寶兒去撒泡尿。

仁楨還未回過神,阿鳳已經一閃身,拐進了一條小巷。仁楨向前走了幾步,看到一架人力車,她想攔住,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她站定,在她愣神的一剎那,聽見近旁一聲沉悶的槍聲。

她疾步走向那條小巷,在巷口,看見一個人影迅速地跑向巷弄的另一端。阿鳳艱難地撐着牆,回過頭。仁楨看見她背上,是一塊殷紅的血跡,正在月白色的衫子上洇開來。仁楨跑過去。阿鳳的身體一點點地滑落,但堅持地在地上爬了幾下,終於將自己的身體,覆蓋在了寶兒的身上。寶兒趴在地上,瑟瑟發着抖。阿鳳緊緊地抱住他,不再動作。仁楨趕到的時候,阿鳳的手,正慢慢地鬆開。阿鳳張開眼睛,對她虛弱地笑一下。阿鳳闔上了眼。

這個微笑,是阿鳳定格在仁楨記憶中最後的表情。幾十年後,仍揮之不去。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而突兀地直面死亡。真切得,以至於她無法向他人描述。

她只記得,那一刻,她抱住了寶兒,體會着這個孩童的顫抖。漸漸地,竟然與他一起發起抖來。她無法克制,面無表情地顫抖,直至他們被別人發現。

馮家以息事寧人的態度,潦草地處理了阿鳳的喪事。一個月後,當仁楨即將踏上了去杭州的火車,小順遞給她一本筆記本。筆記本是布面的,陳舊而精緻,上面是燙金的雲紋。小順看着她,眼神哀傷,但並沒有意外。在火車開動的時候,她打開了這本筆記本。扉頁夾着一幀發黃的照片,是一個少女,穿着白色的學生裝。臉相肅穆,卻生了一雙含水的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