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八章 盛世 · 二 線上閱讀

永安便說,我幾時說要去四馬路了?現時外地的角兒,哪個不去「大世界」的「乾坤」先熱個場?瞧你也來了半年,「哈哈鏡」什麼樣都沒見過。快走,韓老闆稀罕,我求爺爺拜奶奶弄了幾張票。叫上那個小赤腳大夫,算還他個人情。

文笙說,人叫阿根。

永安有些不耐煩,快走,管他阿根阿葉。

站在連幢的高大建築底下,阿根仰望那幾層奶黃色的尖塔,說,乖乖。平日經過了,也不覺得高。

文笙說,你也沒來過?

阿根回他,我是勞碌命,覺都不夠睡,哪來過這種高級地方。

待進去了,才知道大世界的「大」,絕非虛名。中西合璧,光怪陸離。想得到的玩意兒,這裡有。書場,雜耍,影戲院,各色戲台;想不到的也有,只那露天的空中環遊飛船,倒將天津勸業場的「八大天」實在比了下去。

阿根一個大小伙子,這會兒露出了孩子相,和文笙兩個未免應接不暇。文笙一回頭,卻看見永安遠遠地站在廊柱底下,正和一個女人說着話。因為遠,那女人辨不清面目,只看見穿得極時髦絢爛的旗袍,身體微微動作,在燈光里便是一閃。女人執着香煙,悠悠地抽上一口,吐出來。永安便伸出手去,順那煙的方向,迅速地做了個捉住的動作,然後放在自己唇邊一吻。女人便在他肩頭輕輕打了一下。永安趁勢摟住了她的腰,簇擁着往裡走。

阿根說,你大哥要到哪兒去。

文笙想想,說,不管他,玩我們的。

他們站在哈哈鏡跟前,看着無數個高矮胖瘦的自己。阿根做了個鬼臉,說,誰說人都能認得自己了。你瞧,這一圈子鍾阿根,可有一個一樣的嗎?

這時候,看見永安急急地跑過來,拉着文笙就走。

文笙問,幹嘛去?

永安說,談生意。

文笙說,你不是和個姑娘在一起,這會兒又要談生意。

永安說,什麼姑娘,一個「龍頭」,我也就趁個「拖車」而已。

文笙說,龍頭?

永安說,就是舞女。我打發她走了。這回可是個洋人,大生意,機不可失。

文笙說,和洋人談生意,我能做什麼?你那套生意經我看了許多回,也學不來。

永安說,這回不一樣,非你不可。他的翻譯來不了了,怎麼談?

文笙停住腳,看他一眼,說,永安哥,你可是留過洋的。

永安愣一愣,終於有些沮喪地說,好好。我那口洋文,糊弄鄉巴子還成。這真說出來,倒有一半我自己個兒聽不懂。

文笙目光茫然。

永安一推他,恨恨地說,祖宗,走吧。

「大世界」鬧哄哄的,卻不料還有這樣清雅的地方。臨近大劇院的一處咖啡廳,似一個桃花源。

文笙坐下來,對面是個灰頭髮的大鬍子,對他一眨綠眼睛,說,小伙子,在你們中國話里,你就是及時雨,宋江。

他用中文說「宋江」時嘟起嘴唇,好生俏皮。

永安聽明白了,說,對對,我這兄弟,文韜武略,就是宋公明。

三個人聊起來,可聊了好一會兒,並未入港。無非是近來滬上的新聞,大鬍子在交易所的斬獲,歐洲的天氣。繞來盪去,不着痛癢。漸漸地,永安聽出不對味兒,時不時問文笙,他就說這些?怎麼哪句都不在調上。

文笙也覺得疲憊,就對他說,先生,你有什麼要跟我大哥說嗎?

大鬍子安然將身體向椅背上靠過去,轉了轉左手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氣定神閒地說,不急。

說完舉起手中的杯子,說,中國人是酒滿三分親,我們以咖啡代酒。

永安又聽懂了,他輕蔑地看大鬍子一眼,那還不得齁死。

這時候,就看見一個高大的青年洋人走進來,對大鬍子熱絡地打招呼。雖然穿戴尚算整潔,但亞麻色的捲髮卻亂蓬蓬的。

他也伸出手,與永安握了一握。文笙眼神一閃,高鼻深目的輪廓間,不知為何,有些熟悉的東西。

他見文笙穿了中裝,臨時改變了手勢,作了個揖,說,你好,我是Evans先生的翻譯,Jacob Yeats。

葉雅各布。文笙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他的中文名字。

這青年一愣,定定地看他。

文笙輕輕地說,雅各布,我是盧文笙。

這青年愣了一愣,半晌,眼睛猛然亮了。成熟硬朗的臉上,便出現了當年的稚拙氣。這讓文笙更為確定。

他伸出胳膊,一把將文笙抱住,然後粗魯地摸一摸文笙的頭,用襄城話響亮地說,兄弟,你長大了。

旁邊的兩個人不禁有些瞠目。永安說,好嘛,文笙,他鄉遇故知,還遇上洋人了。該一起喝兩盅。

雅各布眨一下眼睛,笑說,我們倆,可是打小一塊兒放風箏的朋友。

大鬍子一直沉默着,這時,用冷淡的口氣說,既然我的翻譯來了,就無須勞煩盧先生了。

永安有些猶豫,看着文笙,終於開聲,「乾坤」的戲也該開鑼了,好不容易弄來的票子。快去罷,小大夫怕也等得急。

文笙起身離開,走了幾步,雅各布在後頭追過來,在他手裡塞了張紙條,說,我的地址,回頭找我去。

在一個後晌午,文笙來到虹口靠近周家嘴的小街道。天氣晴好,陽光灑落時不時被密集的房屋遮擋,在街面落下暖白的隔斷。他漸覺出濃厚的陌生感,來自周遭自成一統的格局。街道上鮮有中國人,他很快意會,這裡是異族的聚居之地。然而並非如通常租界堂皇倨傲,而是帶着一種謙卑與收斂,默然地建設起具體而微的異域。路過的餐廳、麵包房、咖啡館,都是樸素而逼仄的。由黯淡的老房子改造而成,但是看得出其中力求精緻的用心。街道拐角處有一座醫院,粉刷得雪白,是這街區里為數不多的基調明亮的建築。臨近的圍牆內,響起了手搖鈴的聲響。很快,一些孩子從大門魚貫而出,繼而散開,熱烈地說着話。他們多半長着黑色曲卷的頭髮,蒼白的皮膚。雖然年幼,卻隱約有成人的面相。

文笙想,這是一所學校。雅各布給的地址,註明在一所小學的近旁,應該就是這裡。他走進隔壁的弄堂,看見弄堂的內里,仍然是中國的。有一個鐵皮的牌子,殘破而潦草地搭在屋頂上,上面寫着「吉慶里」。一戶人家的門口,有個分外高大壯碩的婦人,極勉強地蹲下身子,湊着一個鐵桶改成的爐子在生火。她舉起蒲扇,努力向爐門裡搧着。濃煙冒出,熏了她的眼睛。她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繼續工作。

文笙走上前,小心向她打聽Mr.Yeats住在哪裡。她擺擺手,說不知道,但隨即又說,等等,你找Jake?文笙想想,點一下頭。

婦人隨即直起腰,向弄堂里嘹亮地喊。很快,有人應。文笙看到雅各布沖自己走過來,頭髮蓬亂。他穿着一件灰撲撲的汗衫,短褲,依然是那個不修邊幅的雅各布。

雅各布謝了婦人。那婦人低下頭,雅各布很識趣地在她豐腴的臉龐上親了一下。婦人便發出一串好聽的笑聲,銀鈴一般。

文笙跟雅各布走進弄堂深處的小屋,門上還貼着一副對聯,被煙火熏得有些發污了。走進房間,令他意外,並不亂。事實上,這裡更像個辦公室。牆上貼着上海的地圖,似乎也有年頭了,用顏色筆畫着各種記號。依牆擺着書架,擱着幾本書,整齊排着牛皮紙的信封,或許是文件。雅各布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來,椅背斷了幾根藤條,發出「吱呀」一聲響。他揮一下胳膊,示意文笙背後的沙發。沙發很柔軟,但隱隱有些陳腐的氣息滲透出來。雅各布打開煙盒,點上一支,深深抽一口,慢慢地吐出來。他在裊裊的煙里閉上眼睛,昂了一下頭。文笙看見他下巴上淺淺的胡茬。

當他睜開眼,看着文笙,突然間笑了。他問,你怎麼在上海?

文笙說,跟着人出來做生意。你呢,怎麼捨得離開襄城。

雅各布又抽了一口煙,吐出了一個煙圈。他說,因為葉師娘死了。

文笙心裡一凜,問,什麼時候的事?

雅各布翹起腳,將煙頭在鞋底上碾滅,淡淡說,三年前。她死在美國,沒來及看見日本人滾蛋。葉伊莎留在了醫院裡。米歇爾神父也走了,他想帶我去北非。我不會離開中國,離開了,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這時,文笙只覺得室內的光線突然暗沉下去。雅各布有些惱地說,露西這個娘們兒,老是把床單曬在我的窗戶口。奶奶的,還有褲衩奶罩。

文笙看着窗外有些臃腫的人影。他想,雅各布的襄城話,還是很地道。

雅各布說,或許我不該離開。可是我在襄城,什麼也沒有。況且,現在和這些猶太佬一起,也慣了。

文笙看着他的臉,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正是先前聽永安提過多次的虹口「隔都」。永安說到這裡,就會抬起腕子,說在那些猶太人手裡,可以買到貨真價實的二手瑞士表,便宜得不象話。這裡的居民,大多從歐洲避難而來,德國、奧地利、十月革命後的蘇俄。迫害使他們斂聲屏氣、小心度日,但並未埋沒他們做生意的天分。

米歇爾神父臨走,將雅各布託付給一個熟人。雅各布因此來到上海,短暫地受僱於「美猶聯合救濟委員會」。時值珍珠港事件之後,因美國的曖昧態度,這個委員會漸形同虛設。隨着同事們陸續離開,雅各布加入了本地另一個援猶組織。這個組織出自於民間,資金並不寬裕,有些時候,幾乎可稱得上捉襟見肘。辦事處也搬了幾次,最終搬到了這個弄堂里,算是安頓下來。然而,也在歷次的搬遷中,「隔都」里的猶太人熟悉了他。他的名字雅各布,為他贏得了大部分居民最初的好感。他們帶着對待孩子的心情,暱稱他為「Jake」。

這是上海潦倒而落拓的一隅,卻有一些與雅各布氣息相近的東西,令他停留下來。他以一個保護與施助者的角色,看着這些避難者在絕望中尋找生計。他幫他們處理瑣事,感覺到他們總是有着無窮的「辦法」。狡黠,堅韌,遊刃於各種規則的間隙。這一系列的質量,構成了某種近似樂觀的假象,足以成為教育的源頭。並且,他們也很樂意以寓教於樂的方式投桃報李。在他們的指引下,雅各布用委員會的錢,成功地做成了幾筆「生意」。收益大部分入了公帳,也為他自己留下了一些零花。最近一筆,收購了一批私藏的瓷器。賣主是個日本僑民,即將被遣送回國。中間人則是來自奧地利的猶太古董商。他最不濟的時候,雅各布無私地幫他尋找過色情畫報。在他離開隔都、遠赴智利的前夜,二人把盞惜別。他對雅各布說,祝你好運,我的兒子。

由去年秋天開始,這裡的居民日漸寥落。各種證件的倒賣變得搶手,雅各布很自然地分上一杯羹。然而,在幾次例行的送別後,他發現,這些精明的上帝子民,已達成共識,刻意地讓他多賺一些,作為離別前夕的禮物。

文笙問他,怎麼想起做翻譯?

那不過是我的副業。雅各布輕描淡寫地說。這時,外面隱約響起斷續的鋼琴聲。漸漸清晰,連貫,鏗鏘而起。雅各布將手指在桌上敲擊,和着琴聲的節拍。

雅各布站起來,對文笙說,出去走走吧。

他推出一輛腳踏車,讓文笙坐在后座上。腳踏車在黃昏的街道上行駛,空氣中鼓盪起溫暖的風。街道上的居民看到雅各布,熱烈地與他打招呼。雅各布騰出右手,向一個挎着菜藍的少女,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少女看他,羞紅着臉低下了頭。

出了這個小區,街景豁然開闊。這是他們所熟悉的上海。雖不及市中心熱鬧,但仍然是一派繁榮的景致。一些新的人事,在舊的背景中次第出現,將後者遮沒、修補,帶着一種欣欣然的基調。儘管步伐匆促了些,但這城市,已具盛世的雛形。

他們一直向南,眼前的開闊,令人心曠神怡。終於到了黃浦江邊上,腳踏車的速度慢下來。雅各布哼起了一支旋律,舒緩而寧靜。雅各布也長大了,他的聲音變得厚重,略微沙啞。聲線如同在喉頭磨礪,共鳴,流瀉而出,是好聽的男聲。然而文笙還是辨認出了這支旋律。在他少年時代,一個同樣寧靜的夜晚,葉師娘唱過這首歌。這首來自她的家鄉英格蘭的童謠,曾在孩子們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顫。在這歌聲中,他們看着夕陽沉降,一點點地,消失於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