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七章 流年 · 二 線上閱讀

這時候,永安將禮帽脫下來,突然沒拿穩當。禮帽一滑,眼看要落到了地上。千鈞一髮,永安只用手一抄,竟接住了。

仁楨張一張口,也終於說,姚先生好身手。

這時候,她卻看見禮帽裡面徐徐地一動,竟升起了一朵白色的花,開得層層迭迭。永安將花從帽中取出,站起來,將花捧在掌心,遞到仁楨面前。他很紳士地行了一個屈身禮,道,贈人玫瑰,手有餘香。

仁楨不禁接過來,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方男人的手帕迭成的。

她便笑了。笑容里是孩童的稚拙樣子。永安看在了眼裡,心裡漾了一點暖。他想,這個楨小姐,其實長大了。

他想,自己對這姑娘,是有些親近的。他這樣的人,對於女人的親近,總有些風流氣。而這女孩卻是不同的,只第一面,叫他產生一種兄長似的疼惜。究竟是為什麼,他自己也不曉得。她捧着這朵花,靜靜地笑,禁不住似的,臉上卻還有淚痕。這笑讓他心裡,也驀然清澈起來。

他便說,我想聽聽,叫楨小姐等的人,值不值得信如尾生?

聽到這句話,仁楨收斂了笑容。手中無知覺,稍一用力,那花便散了。

她望一眼面前的那人,方額闊臉,厚厚的耳垂,便想起初見時關於「彌勒」的話來。若是尊佛,倒讓人很有許願的衝動。只是,幾時見過穿着西裝的彌勒呢。

這臉上含笑的眼裡頭,有久違的暖意。她便也有些融化,生出了一種信任。

聽仁楨娓娓說完,永安心裡有了數,他笑一笑,說,別的忙,我或許幫不上。這盧家的少爺,我還真興許能一盡綿薄。

仁楨有些慌,說,不不,先生誤會了。我並不是要勞煩先生做什麼。先生能聽我說說,已感激不盡。如今在家裡,還能跟誰說呢。

永安說,密斯馮言重了。我倒要謝謝你,給我個由頭到盧家去走一走。

原來這姚永安,與盧家頗有一段淵源。他是河南溫縣人氏,因童年失怙,自幼便被遠嫁莒縣的姑姑撫養。而他在私塾里的開蒙老師,正是彼時還未承父業,耕讀自樂的盧家睦。據說當年,論悟性,在一眾少年裡,姚永安是頂出挑的一個。數年的師業授受,師生感情漸篤,頗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然而,也是這個姚永安,卻是最早輟學,投身商賈的一個。這讓惜才如金的家睦很是失望。多年後到了襄城,他頭一個便是來拜見盧家睦。家睦心裡有過往的疙瘩,便不肯領受這份師生之誼。永安有自己的傲氣,心想這做老師的「唯有讀書高」,如今還不是與自己殊途同歸,這架子端得莫名。便也再不登門。後來從英國回來,也略聞一些襄城的人事之變,方知老師已經西遊多年,是打心眼兒里想要去看看,卻一時也抹不開面子。

昭如聽說來的人是姚永安,也很有些意外。

既來了,也在臉上笑,說,永安兄弟,多年未見了。

姚永安深深鞠一躬,說,倒是我的不是,早該來跟師娘請安。

昭如道,這個師娘我卻當不起。

開場是硬生生的。永安卻不怕。他是什麼人,多少難做的生意,劍拔弩張。只他一個人舌粲蓮花,干戈自化為玉帛。

幾番交談下來,彼此都柔和了些。永安知道師娘的底里,如今更明白了老師為何對她敬愛。這婦人與師父一樣,本份,有些被中國的大小聖賢造就的純真。這與年紀無關。這樣的人,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並不遊刃有餘,有些拙。這拙,恰就是可愛之處。

話題輾轉一番,終於引到了合適的關節。永安便開口說,師娘,聽說笙弟去了天津學生意。這回來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想必師娘也為他作了許多打算。

昭如愣一愣,嘆一口氣說,我倒是為他作了打算,先成家,後立業。都說年輕人興自由戀愛,我以為自己開明,便由他去。結果遇到的人不對,強不回頭。如今看來,小孩子任性不得,還得老的做主。我這一回,親自為他訂下一門親,你恐怕也認識,鍾慶表行家的二姑娘。至於戀愛,便省去了,也省去了許多枝節。

永安心知不好,便裝了不經意問,我倒想聽聽這不對的人,是怎個不對法。

昭如說,人原本沒什麼不對,可生錯了家庭。文亭街的馮家,素與你有交。他們家頂小的閨女,想必你也聽說過。

永安便作恍然大悟狀,說,說起來,那楨小姐我還真見過,論人品,倒與笙弟是郎才女貌。可惜得很,難怪兩下里都喜歡。

昭如又嘆,說,唉,誰說不是?可她有那樣一個哥哥,這家往後的道兒,怕是難走了。你笙弟的脾性這樣。師父建起的家業,禁不起這麼個牽連。

昭如說得喪氣,忽然頓悟似的,語帶警惕說,永安,莫不是馮家來找你作說客?

永安嘻皮笑臉說,我是許久不登馮家的門兒了。他們家的女人們都喜歡我,男人就不喜歡了。

昭如便放了心似的,說,我說馮家,未必看得上我們。你也老大不小,不想着娶親。

永安說,我是顧不上。生意都做不過來。這日本人走了,百廢待興,正是用得着青年人的時候。兒女情長,總是消磨意志。我若是笙弟,便要去商場上一展拳腳,才不會辜負了師父。最近聽說,上海有大好的機會,正琢磨了要去。師父在世的時候,不是在滬上也有生意麼?

昭如說,談不上什麼生意,只是盤下來一個櫃面,也是勉強維持了。

永安說,師父可真是有先見之明。如今在上海櫃面是搶都搶不來。如此,正是重振家聲的好時候。、

昭如的口氣到底軟了下來,我放他出去一回,便有一回故事。

她剛想要張口,到底覺得不能將天津的事情和盤托出,就說,我如今是怕了。成親的事,也為拴住他,讓他有個人看着。

永安說,師娘,您可信得過我?

昭如笑笑說,你這個人,我信不太過。可我信得過你師父,他的在天之靈,能鎮得住你。

永安說,那便是還信得過我。我看着笙弟,若有差錯,您老唯我是問。男人不趁年輕在外面多走走看看,長些見識,便一輩子要做井底之蛙了。恐怕也非您所願。

昭如猶豫了一下,說,那成親的事,怎麼辦。

永安說,盧家的家業日隆,還怕沒有好姑娘叫您一聲婆婆?

永安走後,昭如一個人坐在廳堂里。良久,她才起身來,覺得有些暈眩。她驀然覺出,自己老了。這一點感覺,非如潮汐經年積聚漫延,卻是倏忽而至。

她覺得自己有些陌生,有些不自然。她想一想自己方才的表演。那一點擺在臉上的堅硬,突然間,都垮了下來。

三天後,她讓雲嫂打開門,走進了兒子的房間。

文笙坐在桌前,臉迎着窗,沒有一絲表情。聽到聲音,他站起來,恭敬地鞠了一躬,道一聲:娘。

此後,便沒有聲音。

昭如坐下來,看着兒子蒼白而平靜的臉。母子二人,已經多時沒有說過話。昭如很希望他開口,哪怕是以最激烈的方式。然而,沒有。文笙以默然回應對他的幽禁。這,讓她感到孤獨,孤獨之後便是恐懼。這恐懼日益濃重,彷佛漫天的黑暗包裹,不見盡頭。夜深的時候,她想,這是我教養出的孩子,他在想什麼。當她發現自己一無所知,便更加的怕,甚至胸口因此隱隱地痛。

她終於問,笙兒,你恨娘麼?

文笙依舊沉默。外面的梧桐樹,有一片葉子飄搖地落下來。母子二人,便看它在空中舞蹈。殘敗枯黃的影,優美而短暫地在他們的視線里飄浮了一下,又一下。落到了窗台上,被陽光穿透,看得見鏽蝕的邊緣與清晰的脈絡。昭如看得有些入迷。然而一霎,便有微風吹過,將這葉子拂了一下,不見了。

昭如驀然驚醒。她說,笙兒,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學說話,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麼嗎?

文笙依然沒有說話。眼神卻因此而聚攏了,落在那片樹葉消失的地方。

昭如張張口,也闔上了。她覺得心裡有些安慰。她想,他們是娘兒倆,都記得。

她說,人一輩子的事,也是一時的事。牽一髮而動全身。娘是一個老人,如今什麼也不懂了。我能做的,只是看着這一個家。家道敗下去,不怕,但要敗得好看。人活着,怎樣活,都要活得好看。

這時,文笙說,娘,走前,讓我和仁楨見一面。

他看見昭如點一點頭,同時間闔上眼睛,說,帶她去看看龍師傅。

這天下午,文笙與仁楨兩個,立在「四聲坊」的牌坊前。

文笙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心很涼。

日本人走了,「四聲坊」里似乎有了新的人事。新的店鋪,新的聲音。孩子也多了起來。依然是舊,然而有了一些顏色,便顯得沒有這麼舊了。

因為並沒有什麼心情,他們未有左右顧盼。

一個年老的婦人招呼他們,小先生,給小姐買朵絨線花吧。

她的腳步立住了,擰着勁兒。文笙便在這攤子前停下來,說,楨兒,挑一朵吧。待會兒見龍師傅,也好看。

她便執起一朵。婦人說,芍藥。小姐的眼光好,貴氣。

她將這朵花,放在文笙手裡。文笙愣一愣,便很小心地,給她戴在耳邊。

這紅是喜慶的。他見她的臉色,在這大紅的映襯下,好起來了。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眼睛裡卻有些酸和熱。她便扭過頭去。

他們兩個,往前走,這喜慶的紅,讓他們互相心裡都有了一些底。

在「餘生記」的門前,他們停住。

門檐上,掛着一隻白色的紙燈籠。上面是個斗大的「奠」字,孤零零的。

文笙慢慢鬆開仁楨的手,上前幾步。看見了龍寶,穿着一身孝服,和兩個弟弟,跪在蒲團上。

一幅遺像,擱在靈台,簇在密密麻麻的風箏和篾架中。龍師傅笑得安靜祥和,並看不出有一絲依戀。

仁楨將頭上紅色的絨線花,取了下來。她跟着文笙,向遺像鞠了一躬。抬起頭,她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風箏,堆棧在一起。近旁處,是一隻虎頭,有巨大的眼睛的輪廓。還未上色,是一隻慘白的虎頭。

文笙努力讓自己站得直一些。他問龍寶,是什麼時候的事。

龍寶說,前兒晚上。多虧了盧夫人差人送了錢來。這才操辦了喪事。

文笙木着臉,覺不出有兩道滾熱,划過面龐。龍寶悽然跟他說着話,他也聽不太清了。仁楨默默將自己的手遞給他。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碰觸了下,用了力。指甲嵌入他的掌心,有些疼。

他們離開的時候,仁楨聞到一股濃重的清苦氣,是竹子在火中炙烤的氣味。她便回過頭,看見店門口,有兩道已經褪了色的楹聯,依稀還能辨得出文字。上面寫着:

「以天為紙,書畫琳琅於青箋;將雲擬水,魚蟹遊行在碧波」。

文笙走的那天,天氣晴好。昭如送他上了火車。母子並沒有說太多的話。但是火車快要開動的時候,文笙從車窗里伸出了胳膊。昭如趕了幾步,火車卻加了速。文笙胳膊便停在空中,許久,才遙遙地向她招一招手。

昭如看火車遠了,漸望不見了,這才回過身,心下一片黯淡。這時候,她看見一個女孩站在車站的廊檐下,也向這裡望着。

看見了她,女孩卻不禁低下了頭去。然而,剎那間,又抬起來,迎着她的目光。眼睛裡有一點閃爍。

兩天後,馮家收到了一封信。

裡面是兩枚庚帖,一幀背面畫着一叢筱竹。字跡娟秀,上面寫着文笙的名字與生辰,以及父母的名字。

一幀正面還空着,背面寥寥數筆,繪着一株秀木。看着柔弱,但姿態虬然。

信封的落款寫着,盧孟氏,昭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