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七章 流年 · 一 線上閱讀

入秋,暑熱未退。

仁楨坐在亭子裡,遠遠望着「錫昶園」的動靜。她站起身,「墨兒」從她膝頭落地,悄無聲息。

她看見「錫昶園」常年被封死的月門,打開了。

娘姨與下人們,都湊過去看熱鬧。管家過去驅趕了一下,但他們很快又聚攏了來,往裡面瞅着。

一個日本軍官,走出來,人們才退後了一下。他簡單而倉促地對周圍的人鞠了一躬,然後在下屬的協助下,將樹在月門邊上的太陽旗,一點點地降下來。這旗幟終於被看得慣了。本是突兀的一塊紅,如今旗杆上光禿禿的,人們就又引了頸子向上望。

士兵們陸續集合,並沒有響亮的軍令聲。他們的身形似乎有些疲沓,在軍官的指揮下坐在地上,彼此偎靠。在這大熱天裡,像在取暖。

日本人投降了。聲音冷不丁地從身後傳過來,仁楨轉過頭,看見阿鳳圓圓的面龐。臉色平靜。

她牽着仁楨的手,說,走,出去看看去。

她們走到街上,有歡呼聲。看着街邊上坐着許多人,有士兵,也有日本的僑民。整條文亭街,彷佛喧囂與混亂的火車站。他們坐得有些瑟縮。有一家人,是仁楨認識的鄰居,此時沉默着靠在行李上,目光漠然而茫然。家裡最年幼的孩子發現了仁楨,蹦了起來,用日語大聲地與她打招呼。旁邊的母親,立即低聲地訓斥他。同時抬起頭,臉上浮現出難以名狀的笑容。仁楨從這微笑中讀出討好來,心裡有些發緊。這時,一個路人清一下嗓子,將口水吐在這母親身上。婦人愣一愣,掏出手帕,想擦掉,卻又停住。目光失神,看着口水從素潔陳舊的和服袖子上滴下來。

路上聚集了更多的人,熱烈如節日。仁楨感到自己幾乎被擁促着往前走。幾個青年,用白灰在福愛堂的圍牆上粉刷。赤紅色的「大東亞共榮」的字樣,漸漸被遮沒了。

這時候,她感到了人們的閃躲。人群後退中,她看見一個半裸的女人,在街上快速地奔跑。同時間搖晃着手臂,用仁楨所聽不懂的語言,唱着歌。歌謠的旋律本來是柔緩的,卻被她唱得熾烈而昂揚。她的神情舒展得過分了,在胳膊抬起的一剎那,仁楨看見她被洗得稀薄的短褂里,暴露出半個白色的乳··房。愣神間,她已經又跑遠了。一縷披散的頭髮,隨她的跑動飄揚,優美異常。

旁邊的人嘆了口氣,說,這女人,今天早上從城南跑過來,由永樂街一直跑到文亭街,又繞着圈跑回去。聽說是金谷里慰安所里跑出來的朝鮮軍妓。眼看着瘋了,造孽。

仁楨在暑熱和濃重的汗味中,一陣虛弱。她對阿鳳說,我們回去吧。

走到家門口,她看見大門上被甩了幾個泥巴糰子。

主僕二人,走進去,誰也沒有說話。走到中庭,仁楨看着缸里養的秋荷,有些殘了,卻依然有淺淺的香氣洋溢出來。她便停住腳,深吸了一口氣,回過身,對阿鳳說,日本人投降了,你也該走了吧?

阿鳳似乎並不吃驚她這麼一問,只淡淡地笑,說,我走到哪裡去?我走了,小順兒爺倆怎麼辦,誰給他們洗衣做飯?

仁楨愣一下,忽地執起阿鳳的手。阿鳳依然笑,將她的手輕輕一握,也沒更多言語。

半個月後,文笙與仁楨坐在城頭上,看着襄城,總算恢復了一些往日氣象。

文笙說,仗打完了。我們家裡,雲嫂是最歡喜的,一時哭,一時又笑。今早就坐了火車回老家,去祭她家裡人。

停停便又說,若不是日本人來,跑反,我大姨興許還在。

仁楨聽他的話,想起了仁珏,心裡一陣陰陰的痛,說,如今囫圇有家的,有幾個。

文笙挺一挺胸膛,揚起臉,嘆息一聲,若我還穿着一身軍裝,感受必不同些。

仁楨並未應他,眼睛裡頭空空的。半晌,回過神來,見文笙定定地望她。她說,昨天家裡來了幾個人,為三哥的事,他在維持會裡做過。

文笙低低頭,說,他也是被逼無奈,城裡的人都知道。

仁楨輕聲道,其實,家裡人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眼下,誰要對不住誰,卻又不知道了。

八月十五前,昭如帶着雲嫂,親自登門造訪趙家。滿臉堆笑地進了門。

趙家太太出來招呼,沏茶看座,禮數齊全。昭如卻聽出她言語間的不冷不熱。人也有些魂不守舍,里外都看出了敷衍。

趙家太太是個精明得體的人,這未免一反常態。昭如心裡奇怪,臉上還賠着笑問,斯儀呢?

趙家太太聽到這,將茶杯擱下,說,窩在房裡呢,不想見人。

聽她的聲音有些發硬。昭如又耐下心問,身子不爽利?

趙太太終於冷冷道,那要問你們文笙了。

昭如以為心裡有了數,笑道,莫不是受了笙兒的氣?我這做娘的代他賠個不是。文笙回來半句不說。這兩個孩子,神神秘秘的。新式戀愛,我們做老的真是半點不懂了。

趙太太目光抖動一下,她上下打量昭如,說,盧太太,你真的不知他們近來的事?

昭如愣一愣,搖搖頭。

趙太太眼睛倏然紅了,撐着桌子起來,又慢慢坐下,說,好一對兒胡塗娘。

昭如心裡也打起了鼓,她讓自己穩下來,問趙太太,你慢慢說,是什麼事?

趙太太的眼神一點點地黯然下去,輕輕說,斯儀懷孕了。

昭如一驚,兩個人都沉默了。

房裡頭一片死寂。

這過了半晌,她才安定了心緒,用儘量冷靜的聲音說,老姐姐,我們做娘的先是胡塗,可這事耽誤不得。我做一回主張,趁着中秋,將兩個孩子的事情辦了。這拖下去,便是錯上加錯。

趙太太聽了,茫然看她,苦笑道,你倒是樂意幫人家養兒子。我們家卻丟不起這個人。這一來,倒成了我訛上了你們盧家。

見昭如整個人木木的,她終於說,現如今,我也顧不得丑了。你可知道,這倆孩子,那次看戲後就再未見過面。瞞天過海,斯儀每次出去,都是去寶華街會那給她制旗袍的紅幫小裁縫,才做下敗壞家門的事。你倒要問問你那寶貝兒子,這些日子究竟都去了哪裡。

晚上,文笙跪着,將仁楨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昭如聽。

昭如強按着心頭的火,只覺得眉心灼痛。可聽着,她漸漸憶起了這個姑娘,是在盧家四房太太慧容的喪禮上。那個小小的女孩,臉色淨白,眼裡淒楚卻不軟弱的光,是很疼人的。她還想起,臨走時,她忍不住抱了一下這孩子。瘦弱無骨的身體,在她胸前顫抖了一下。

她感到她的心,也在這抖動中軟了下來。她說,這也是個大家的姑娘,你和她的相識交往,卻不像是好人家的子弟所為。其實是辜負了人家。

文笙直起身子,說,新式的戀愛,是這樣的,不拘一格。

昭如便又動了氣,說,那你和斯儀的事,瞞住不說,也是新式?

文笙囁嚅了一下,這才說,與趙家小姐,不從便違父母之命,是為不孝。

昭如心頭一熱,知道了孩子的顧及,說,無論新舊,老祖宗的規矩變不得。人而不信,不知其可。這是做人的根本。

她叫文笙起來,說,罷了,天也晚了,你先去睡吧。娘也乏了。

雲嫂伺候昭如梳洗。

雲嫂問,這姑娘是馮家的小姐?

昭如輕輕「嗯」了一聲,說,屬龍的,歲數倒合適,不知八字怎麼樣。

雲嫂說,那咱們家算是高攀了。

昭如望她一眼,沒說話。

雲嫂又說,太太,有句話我琢磨着,還是得說。

昭如說,孩子的大事,自然要說。

雲嫂便開了口,聽說這馮家,近來又出了些事。他們家四房的老三,因為給日本人做過事,給政府帶走問話了。要是給定成了漢奸,就麻煩了。這馮老三就是楨小姐的親哥哥。

昭如望着鏡子裡的自己,一動不動地。

雲嫂又說,這馮家的門楣雖好,可是這些年沒消停過。光是幾個女子弟,楨小姐的大姐,嫁去修縣的那個,聽說已經將葉家敗去了一半。二姐當年通共的事,這襄城裡的人,誰不知道。就是因為這件事,老三才給日本人拿槍指着脖子。咱家是盧老太爺辛苦攢下來的家業,可禁不起一點兒折騰。我不識字,可看的戲文不少。這種人,可有好下場?你看那個洪承疇。

昭如手中的梳子掉落在了地上。

仁楨一個人,在老城牆上坐着。坐久了,站起來走了一會兒,又坐下。

文笙不是個會爽約的人。相反,他是個對時間觀念過分認真的人,雷打不動的。有時候,仁楨多少惱他有些無趣,不知變通。

可是這一日,卻左等右等總不來。天色漸漸黯然下去。

仁楨不禁有些焦急。遙遙地,有秋蟬的聲音。空氣還是燥熱的。蒸騰間,漾起一種莫名的氣味。仁楨閉上眼睛,去辨認。被蒸烤了一天的襄城,混合着人味兒,塵土,馬糞,汽車的殼牌汽油味。還有城頭上的野草,在凋落中的味道。經歷了一夏茂密的生長,盛極而衰,枯榮有時。

這些味道,是如此真實,觸手可得。而文笙不是。

一剎那間,她發現,關於他,自己竟然沒有一個可問的人。這讓她心裡隱隱地怕了。這段時間,兩個人如此的近。然而,又是如此的遠。除了他的講述,她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他對她,也一樣。

當最後一絲夕陽的光線,消失在了青晏山的峰巒後。她站起來,拍一拍裙子上的細塵,以緩慢的步子,一級級走下城牆,回家去了。

姚永安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仁楨。

他在「永祿記」與人談生意,從包廂里走出來,恰看見一個年輕女孩依窗坐着。當他認出是馮家的楨小姐,心裡有淡淡的驚奇。

事實上,他已經有段日子沒有出現在馮家了。這多半因為他一時不智,與三房的一個丫頭有了不名譽的事情,造成與明耀之間的不快。當然,馮家近來多事之秋,門前冷落。他是個商人,很懂得進退有度,也是順乎大勢。

這時,他看見仁楨,坐在角落裡。桌上擺着一盤糖耳糕,似乎沒有動過。女孩的目光,不知落在什麼方向,空洞洞的。

於是他走過去,坐下來,微笑地問,密斯馮,在等人?

女孩一驚似的,看是他,也回道,姚先生。

姚永安這時候,看她揚起手,似乎避了一下。但是,他仍然看見了她頰上淺淺的淚痕,在燈光裡頭閃一閃。

姚永安的話,在她心頭又擊打了一下。暮色低回,「永祿記」店招上的霓虹倏然亮起,溫熱的顏色恰映在她臉上,茸茸的一層。她並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來這裡。只記得,從城牆上下來。一個星期了,周而復始,文笙沒有出現。

她走來這裡。她想起多年前,那時還沒有霓虹燈。她也曾坐在這鋪子前,懷裡緊緊抱着一隻點心匣子,一遍又一遍地等。等的人來了,匣子被取走了。那一刻的焦灼煙消雲散,是怎樣的歡樂。也是在這店鋪里,她等着。言秋凰終於從包廂里走了出來,水靜風停。言秋凰牽起她的手,掌心微涼,一瞬間,她如釋重負。

不等了,等也等不來的。想到這裡,她站起來,對永安行了個禮,就要告辭。

楨小姐,我書讀得不多,想請教,可有一則「尾生抱柱」的故事?

仁楨聽見永安的聲音,不疾不徐。她愣一下,應道,一個迂腐書生,盜跖說他「離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

永安輕輕一笑,《史記》里有「信如尾生」之說,又怎麼講。

仁楨慢慢坐下來,咬一咬嘴唇道,他的「信」,是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