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七章 歸來 · 三 線上閱讀

這一日,他跟着散場的人群往外走,心裡有些悵然。外面天陰沉沉的,下着微雨,凜凜地打在臉上,人倒舒服了些。他沒有叫人力車。走到路口,人流似乎被阻塞住。他引了頸子看看,說是又封鎖了。身邊有嘈嘈切切的人聲,罵的是日本人。一個胖大女人懷裡的奶孩子,哭了起來。女人哄一哄,倒哭得更烈了。他終於有些厭煩,將眼睛闔上。

這時,他覺得有隻手,扯一下他的袖子。他回過頭,一看,心停跳了一下。

是那女孩兒。她臉上並沒有許多表情,只是說,跟我走。

他跟着她,走了幾步,在一家鞋店門口一轉,拐進一條窄巷;走了一會兒,又是一轉,是另一條更為曲折的巷弄。七彎八繞,簡直是走迷宮一般。待出來了,竟豁然開朗。他一看,正是靜和街上,與方才的路口不過咫尺之遙,卻避開了封鎖。

他不禁一嘆,說,還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女孩兒微笑,沒說話。

文笙道,幸得你帶路,不然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女孩兒說,舉手之勞。跟我爹看了這麼多年的戲,這兒倒比家裡還熟識些。

文笙見她將辮梢綰一下,忽悠便扔到腦後。眼睛望着他,有三分笑意。

文笙的目光不禁躲閃一下,說,小姓盧,盧文笙。敢問小姐……

女孩兒終於笑出聲來,只問他,你不知我姓馮?

這語中帶骨,文笙並不知道如何應她,彷佛自己做錯了事,不安起來。

女孩兒看出他的窘,大大方方地說,馮仁楨。

三個字如同一級台階,文笙神色落了地。他輕輕地說,今日在這遇見馮小姐,是盧某之幸。

女孩兒重又抬起頭,看着他的眼睛,說,我在等你。

這時的雨,忽然大了起來。兩個人疾步走到一戶人家的屋檐下,撣着身上的雨滴。

屋檐狹小,彼此便更接近了些。緊挨着籬牆,牆上盤着蔦蘿。舊年的藤,正綻着新芽。鵝黃的,密得如同繁星。對面幾株冬青,顏色有些發烏,因為蒙塵。這時,塵土被雨洗刷,也漸漸泛起青綠。雨打在葉片上,淅淅瀝瀝,如春蠶食桑。文笙闔上眼睛,讓心中的忐忑,和着雨點的節奏,平緩下來。

這裡變了許多了。他聽見女孩兒的聲音。仁楨,他想,她叫仁楨。

仁楨望着遼遠的方向,說,只幾年,就是另一個樣子。她說,你看那間居酒屋,就是門口寫着「內丸」的,你還記得,以前是什麼地方嗎?

文笙想一想,搖搖頭。仁楨說,是家果脯店。最好吃的是糖冬瓜條,用蜜醃好風乾,擺在一個玻璃罐子裡。老闆是個蘇州人。每次我姐帶我經過,他就走出來,手裡拎着一支趕蒼蠅的馬尾巴,招呼我們,小囡,進來看看。然後唱,「好蜜餞,飄果香,桃李紅杏白糖霜,此味只應天上有,饞煞囡囡大姑娘。」

他聽她輕輕吟唱。本來清脆的聲音,因為模仿吳語的軟糯,變得柔潤了。他的心也舒展了許多。她唱到「囡囡」的時候,嘴巴微微嘟起來,有了少女的稚拙樣子。很好聽。文笙不禁贊道,攬客的曲子,倒給你唱出了戲味兒。

仁楨說,如今的戲,倒沒有以往好聽了。太多的新戲,老玩意兒少了人唱。

文笙想一想,便說,是啊,我離開不過三四年。再回來,只覺得角兒少了不少。我還記得,有個叫「言秋凰」的青衣,聽說是北平下來的。我娘最喜歡聽她的戲,說她的《貴妃醉酒》,不讓梅博士。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仁楨咬一咬嘴唇,沉默了一下,說,那年你在「容聲」,坐得像一尊菩薩,不像是看戲,倒像在坐禪。

文笙也笑了,說,你都還記得。

他說完這句話,心下穆然,喃喃道,快有十年了吧。

起了風,仁楨將頸上的圍巾裹得緊一些。文笙問他,冷嗎?

仁楨搖搖頭。她轉過臉,問文笙,你還放風箏嗎?

文笙輕輕應道,嗯。

這時候,雨停了。他們從屋檐下走出來。仁楨說,我回去了。

她又說,等你得空兒,教我放風箏吧。

文笙望着她,點點頭。看她微微笑了。仁楨走了幾步,聽見文笙問,什麼時候呢?

她轉過頭來,眼睛中仍是盈盈的笑,說,後天我下學後,老城牆。

說完,她便繼續往前走。文笙目光晃了一下。西天竟起了一些雲霞,淺淺的光照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層金。為了將她看清些,他將帽子取了下來。

這時候,仁楨卻又回了頭。她愣一愣,轉過身,向文笙又走過來了。這讓文笙意外,只站在原地不動。仁楨在他面前站定,將他手裡的帽子,端正地給他戴好,以輕而清楚的聲音說,戴好,這兒日本人多,你額頭上的軍帽印子還沒褪。

文笙吃了一驚,看着她。仁楨卻終於快步離去。旗袍碎動,遠遠消失在文笙的視線里。

晚上,文笙將線軸從柜子里找出來。又尋出一個胡桃木的搖車,在燈地下細細地上油。這搖車,還是當年家睦去天津時帶去的。許久不用了,在他心裡是個念想。他看着搖車上的木紋,如雲捲雲舒。執着十分的結實稱手,比起如今市面上時髦的賽璐珞製成的搖車,不知好了多少倍。

雲嫂給他端了一碗銀耳粥來,見他自一回家,便一個人在房裡比劃。看看說,呦,哥兒,怎麼將這古董也鼓搗出來了。

文笙便應說,我明兒,要教人放風箏去。

雲嫂頓一下,促狹地笑道,這可稀罕了。我們哥兒何嘗如此掏心掏肺地教過人。我的主,怕是收的是個女弟子吧。

文笙不再睬她。她便興高采烈地出去了。

黃昏的時候,文笙一個人拎着風箏,坐在城牆上。雖是初春,天還寒涼,城牆上並沒有什麼人,是一派蕭瑟的氣象。他望着城底下的人,都灰撲撲的,如同螻蟻,絮絮地說話、走動。遠處的青晏山,是個霧蒙蒙的輪廓,成為這城市蕪雜細節的背景。他覺得,這城市並不是他記憶中的。

盧文笙。他聽到有人喚他。回過身,是仁楨,亭亭地立在他身後。他慌忙站起來。仁楨穿着學生裝,是統一的款式。衣久藍,大袖寬綽,素黑的呢裙,外罩了一件絨線衫。在文笙眼中,卻是一種新鮮的美。仁楨將書包從肩上取下來,抬起胳膊的一瞬間,恰讓文笙看到了少女起伏的輪廓。文笙聽到心裡響動一下,臉也有些發熱。

他嚅嚅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仁楨笑一笑,說,來了一會兒了。看到你正發思古之幽情,不忍驚擾。

她看到文笙手上的虎頭,嘆道,今天倒帶了這麼威武的一隻來。

文笙便說,這是我的屬相。

仁楨認真地看這風箏,又端詳他,說,我倒覺得,你缺了些「虎」氣。

文笙想一想,自嘲道,生肖作準,屬龍的豈不是都做了皇帝。

仁楨沒接她的話,四面看一看,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襄城沒變的除了青晏山,怕就是這段城牆了。如今,連禹河都改了道。

她指着稍遠的方向,有一處頹垣。她說,那年秋天,你就站在那兒,放一隻大鷂子。

我認得你。文笙說。

仁楨問,什麼?

文笙說,那會兒,你說的頭句話是,我認得你。

仁楨愣了愣,然後是恍然的神情。她定定看着文笙,說,我也認得你。

他們在對視中,回憶着彼此說過的這句話。風吹面不寒,這些年過去,已有些物是人非。他們都長大了,文笙心中有淡淡的淒楚。手一松,風箏掉落在了地上。

仁楨撿起來,看着虎頭銅鈴似的眼,說,當年你肯收我作徒弟,我現在已經是個高人了。

文笙輕輕說,現在也不遲。

他將搖車放在她手裡,舉起那隻風箏,迎着光遠遠地拋擲出去。風箏打了幾個旋。他執着線,腕子抖一抖,輕輕扽一下,虎頭漸穩穩地升起來。他便囑她放線,一點點地將線送出去。風箏越飛越高,背着夕陽,光線映照下是通透的明黃。虎鬚在風中凜凜地抖動,整個虎頭便活了起來。

仁楨瞇起眼睛,看風箏慢慢地靠近雲端,騰挪起伏。大約因為距離,那虎頭的形態便格外真一些。雖見首而不見尾,已有王者氣象。仁楨便說,若是人也如這風箏,飛得起來,便可望得遠些,看得也多些。她嘆一口氣,說,我還沒出去過襄城。

文笙便說,風箏飛得再高再遠,終是有條線牽着。有了這條線,便知道怎樣回來。

這時候,風卻突然大了。兩個人看着虎頭,在空中擺動了一下,慌了神似的,上下打起了圈,轉了一會兒,像是要掉落下來。文笙站起來,將手中的線高高揚起,趁着風勢。然而,風太烈,線緊緊絞住了他的手指。

風向亂了,收線。他說。

他只顧着看那風箏,並未留神搖車還被仁楨抓着,竟一把捉住了仁楨的手。兩個人都木了一下。文笙急忙鬆開了。風箏線終於沒了節制,軟軟地盪成一個弧形。虎頭懶懶晃一晃,像被抽掉了筋骨。這一刻,文笙看見,仁楨忽然抬起腳奔跑起來。一手執搖車,一手將風箏線舉着,在城牆上奔跑。圍巾落到了地上,她也不管不顧。一忽悠,已跑到城牆的另一端去。風箏線繃緊了,而那虎頭,竟然在這速度中,慢慢地又升起來,漸漸穩實地停在了空中。

仁楨氣喘吁吁,看文笙走過來,是個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揉一下胸口,氣喘勻了,這才朗聲大笑,說,嚇着你了吧,沒見過姑娘像我這樣野跑的。

文笙將圍巾遞過來,仍呆呆地看她,說,眼看要掉下來,竟被你救了。

仁楨說,危難之間,文的不行,便要來武的。我常顧不得那許多的規矩,是個吳下阿蒙的脾氣。

文笙便笑了,說,你倒給我上了一課。

風漸漸勻了。文笙用一塊石頭,將搖車壓住,讓風箏自己飄浮。兩個人,便坐在城牆上。仁楨說,讓你笑話,我真是無半點閨秀氣。

文笙脫口而出,我並不喜歡閨秀。

待說出來,覺得不妥,竟也收不回去。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兩個人都沉默了。

半晌,他聽見仁楨的聲音,我是許久沒有這樣快樂了。

仁楨喃喃道,你方才說,有了線,風箏就知道回來的路。可如果這線斷了,不是有更大的世界等着,又何嘗不好?

文笙想一想,說,人,總要有些牽掛。

仁楨轉過頭,看着他,顏色肅穆了些。她說,你既出去了,為什麼又回來。你的牽掛又是什麼。

她忽然伸出手,將文笙的右手捉過來。文笙觸電一樣,想抽回,卻被她牢牢地攥住。他不再掙脫,由着她翻過自己的手掌,輕輕撫摸虎口上粗糙的繭。她的手指,順着他的掌心描過。一條生命線,深刻綿長。

仁楨說,那天在「容聲」,你遙遙望過來。看眼睛,我知道你是經歷過生死的人。

文笙說,活着,便無謂再想旁的事了。

這時候,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一點一點的。他們便坐着,也不說話。餘暉將兩個人包裹住,金燦燦地,和那城牆的輪廓,熔在一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