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七章 歸來 · 一 線上閱讀

文笙回來的時候,昭如正執着一炷香,念念有詞。

香忽然斷了。滾熱的香灰落到她手指上,燙得她心裡一麻。

她將眼睛闔得更緊,不停地默念「阿彌陀佛」。

太太。她聽見了雲嫂在背後喚她,猶猶豫豫地。

她愣一愣,緩緩回過身,看見雲嫂邊兒上站着一個黑臉膛的青年,一身短打。

她盯着這青年,看了半晌。當她終於辨認出是文笙,手裡的香落到了地上。

文笙上前一步,跪在她面前,輕輕說,娘,兒子不孝。

昭如慢慢地蹲下來。她觸一下文笙的臉,手指間用了力。這臉上的輪廓略有些粗糙。她不信似的,又用一下力。然後是這青年寬闊得多的肩膀、胳膊。她摸摸索索,同時間,嘴唇微微顫抖。

雲嫂在旁邊笑着說,笙哥兒長結實了,當娘的都不認得了。

這話音剛落,昭如猛然揚起手,重重打在文笙身上。文笙被打得一個趔趄。他直起身體,重又端正地跪好。昭如的手沒有停,一下,又一下,打得越發的狠。她哽咽一下,終於哭了出來,漸哭得撕心裂肺。

雲嫂擦了一下眼角,說,笙哥兒,你讓娘打。你可知道,你再不回來,你娘就要死過去了。

文笙低着頭,沒一句言語,默默地承受。

終於還是郁掌柜,走過去,將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昭如扶了起來。他說,太太,別再打了,再打就把孩子打壞了。

他又對文笙道,笙哥兒,你且跪着,讓你娘消一消氣。

文笙跪在前廳,沒有人敢扶。這滿屋裡的陳設,絲毫未動過。在他看來,卻不知為何如此陌生。

屋裡生了炭火,然而,惶惶然間,他只覺得周身發冷。他抬起頭,面對着迎門畫像上的老祖宗。他從未仔細地端詳這男人的面目,並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和藹的。恭謹的樣子,兩道長長的壽眉垂下來。雙頰鬆弛而飽滿,一臉的福澤壽祿。

很久之後,手指上有些細微的癢。文笙看到,一隻很小的螞蟻,極謹慎地,沿着他的食指向上爬。文笙抬起頭,就着夕陽的光線看牠。牠似乎陷入了迷惑,擺動着觸鬚,在手指上繞起了圈。一時間又猶豫了,停在文笙的指甲上,進退維谷。

文笙聞到了空氣中漸趨清晰的味道,那是經年的家具隱隱散發出的。黃花梨的太師椅,雞翅木的條案。還有西廂房的一口老樟木箱,年年都要搬出來「曬霉」,這些氣味兒都是熟識的。

他想,這是我的家,我回到家了。

雲嫂推門進來,在他身前擱下一個蒲團,說,哥兒,太太不要你起來,你且跪在這上面吧。地下冰涼的,久了要傷膝蓋的。

文笙並未應她,直一直身體,仍舊跪在石板地上。

雲嫂嘆一口氣,出去了。

只三兩天,猛然一松心,昭如病下了。

醫生瞧着,說沒什麼大礙,還是前些日子肝氣鬱結。凡情志變動,虛邪自來有時。便開了些溫澤的藥,囑咐靜心調養便是。

覺得好些了。老六家逸來望她,說,嫂子,文笙回來了,柜上的事倒不急。我只擔心,聽說這革命過的人,多半是鐵了心的。只怕他又跑了去,還是得留着點神。

他媳婦兒榮芝在旁便道,依我看,少不了在家裡多鎖些日子。這身在曹營心在漢,可是一時半會兒能降住的。

家逸一皺眉頭,瓮聲道,又說的什麼混賬話,這可是他自己個兒的家,什麼「曹營」。少說一句沒人當你啞巴賣了。

榮芝一愣,也回他道,你只會凶我一個。若是又跑了,再將日本人招了來。你且瞧着,這家可還禁得起來往一折騰。但凡出了革命黨,像馮家家大業大又如何。況且,這孩子的來歷,誰「曹」誰「漢」,還說不定呢!

昭如本闔着眼,聽到這裡倏然睜開,定定看着榮芝。榮芝這才覺出不對,趕忙噤了聲。

雲嫂將手裡的一碗藥擱下,說,六太太,我們太太還病着。您這話既說出來了,也只能關在門裡說,不然對大傢伙兒都不好。

家逸狠狠瞪了榮芝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對昭如躬一躬身,說,嫂子,你養着。我們先走了。

老六兩口子一走,雲嫂將門掩了,坐在床邊上。

她看着昭如,終於開口說,太太,我一個下人,原本不該拿家裡的事情說道。有句話,真不知當講不當講。

昭如虛虛一嘆,說,雲嫂,你在盧家這麼多年,我早就將你作了老姐姐,可有什麼不能說的。

雲嫂便說,六爺自然是不想讓笙哥兒到柜上去。話說得不善,但我聽着,也有幾分道理。是得想個法兒,不能再叫哥兒出什麼岔子。

昭如說,這麼多年,我只當這孩子是個悶葫蘆。他這一回,自個兒拿了這麼大的主意,可真嚇死我了。可如今,腿長在他身上,我能怎麼樣。

說到這裡,眼圈又是一紅。雲嫂忙撫她的胸口,說,大夫可說了,「大喜墜陽,大憂內崩。」您可不能再這麼着了。

昭如只又喃喃說,我就這一個兒,我能怎麼辦。

雲嫂寬慰她說,太太,我是尋思着,要說在這家裡,若能有啥留住了笙哥兒,怕是趕他走也趕不動。

昭如搖搖頭,要能留得住,我們這兩年,還用翻江倒海地尋他嗎?

雲嫂笑一笑,那可說不定。咱哥兒如今大了,您瞅他這年紀,咱該幫他操心啥了。

昭如一臉茫然。

雲嫂呵呵地樂了,咱該給他說門親了。六爺家的小茹都嫁出去幾年了,您就不着急?您想啊,咱笙哥兒內底多仁義,要是有個可心的媳婦兒,將來再有了一男半女,他還怎麼捨得離開這個家啊。

昭如一聽,眼睛也亮了,恍然道,我也真是個胡塗娘,一向把他當孩子。可不是?屬虎,如今也真不小了。咱姐倆兒得尋個好人家的姑娘,配得上我兒的。

這麼說着,昭如精神來了,竟從床上坐起來,說,這藥我不要吃了,苦到了心裡去。幾天沒好好吃飯,我還真是餓了。

文笙回家未足半月,昭如收到了盛潯的信。

信寫得自然是厲言厲色。字裡行間,全然看不出平素的溫潤。然而,全信讀下來,倒有一半在罵他自己。說什麼老舅如父,管教外甥不力。養出的女兒不肖,竟然夥同文笙上下欺瞞。說自己一介老夫,辜負了親妹,真是汗愧無顏。

昭如將信說與雲嫂聽。雲嫂說,我聽下來,舅老爺這信寫得怎麼跟個讀書娃娃似的。

昭如便道,你是沒聽明白,這是封求情的信。我這哥哥,怕我責罰文笙,拉拉雜雜,口不擇言,什麼罪過都往自己的身上拾。

雲嫂便說,舅老爺疼咱笙哥兒,還真是一番苦心。要不是天津太遠,說媳婦兒的事,倒該請他拿大主意才好。

這時的文笙,自是不知道母親與雲嫂的合計。他只曉得家裡對他是一百萬個不放心。

盛潯將他在天津的書寄了許多來。裡頭夾了短箋,叫他趁這段時日「孜孜於書卷」。他翻檢了一番,竟大半都看不進。表妹可瀅那本莫內的畫冊也寄來了。打開,看見濃郁幽深的一池水,水上綴着幾朵雪白的睡蓮。他用指尖輕輕撫摸花瓣,紙頁上是觸手的涼。

還有幾本,都是克俞當年走時留給他的。一本是借他看過的風箏圖譜。還有幾本線裝的筆記小說。其中一冊是鄭仲夔的《耳新》,他並未讀過。讀了一篇覺得有味,於是就坐定了看,裡面寫的都是詼奇詭怪之人。比之《世說新語》,怪誕有餘。其中「番僧利瑪竇有千里鏡」一則,克俞講給他和凌佐聽過的。原來出處是這裡。他還記得克俞說,所謂「賽先生」,原不是新鮮玩意兒,中國的哪朝哪代未見過?不過因西方舶來,國人便以為奇技淫巧,無足觀罷了。

這日午後,他讀得正酣。卻聽有人推門進來,一看,竟是母親昭如。文笙忙讓她坐下,同時間,心裡有些侷促。回來這些日子,雖每日都與母親問安,昭如卻並不與他說話。母子兩個,長長對視一番,總有一個先低下頭去。關於他的寒暖,竟大半是通過雲嫂居中轉達。此刻,望着母親,他不禁小心翼翼。雖只兩年未見,母親其實是見老了。老在了神態上,似乎總有淺淺的疲憊顏色。

但今日,她收拾得分外齊整。文笙輕輕問,娘的身體又好些了?昭如並不答他,卻站起身,揭開手上一張蠟紙。裡頭有數張相片,一一排在他的書桌上。她問道,你舅舅寄了你這兩年拍的照片來,你且看看哪張好些。文笙看這些照片,一陣恍惚。相片上的青年,是他,又不是他。每張都微笑着,眼神裡頭有些游離。最近一張,是在勸業場附近的照相館拍的。他穿着新做的西裝,背景是海河。布景有些失真,沒有立體感。一隻輪船,恰停在他的肩頭。

他想給母親看一張相片,是他入伍三個月拍的,放在他軍裝的上衣口袋裡。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張這樣的相片,如果運氣好,戰場上得了全屍,這張就是遺像。那張照片,他笑得很開,眼神也篤定了許多。

然而,他看看母親蠟白的臉,此時是生動的,有些期待。就指着那張西裝的相片,說這張好。昭如笑了,說,我也覺得這張好。人又斯文,又洋氣。

母親拿着照片便走了,並沒有多說些什麼。

隔了些日子,昭如又來,手上又是一沓相片。身後跟着奶娘雲嫂。雲嫂說,哥兒,這一陣子,可讓太太操了許多的心。

昭如不說話,笑盈盈地,將相片排開,擺在他書桌上。

文笙看,全都是年輕女子的相,他一個都不認得。

雲嫂問,哥兒,這些姑娘,八字都與你很合。家世也好,你看看,可有合意的。這一個,鍾慶表行的二小姐,也是讀過洋書的,會說洋話,模樣也俊。還有這個,「鼎尚豐」趙家的斯儀,你不記得了吧?小時候還來過我們家裡玩兒。如今也長成大姑娘了。要說樣子,人骨架子大,生得喜慶些。可賢惠得很,要論女紅,這襄城的閨秀裡頭,是一等一了。

文笙沒說話,把目光投向昭如。

昭如的臉色是舒展的。她待雲嫂說完了這許多,才開口道,兒,你也大了。成家的事,就算我這當娘的不操心,你也該上心了。娘知道,如今你們青年人是興新式戀愛的,不作興媒妁之言那一套。娘也算是個開明人,你且看這裡頭,可有好的。若有,你們兩個就自己慢慢處。若沒有,就再想辦法。

文笙沉默了很久,忽然說,娘,你莫不是怕我會離開家吧。

昭如神色黯然一下,覷一眼雲嫂,這才說,大丈夫修齊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