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七章 楊樓 · 三 線上閱讀

文笙遠遠眺望,麥場上似有虛浮的昇平景象。堆砌的麥秸垛,鋪張着濃紅重綠的布幅,顏色有些陳舊了。土坡上有明艷的花轎頂蓋,或許也是前一天夜裡遺落的。一年一度的豐收祈福,是農民的節日。他們在狂歡中,有許多的願景,以潦草而原始的方式表達出來。即使在這戰爭的年代,這已經延續了許久的戰爭,也並未動搖過他們過上好日子的決心與恆心。

文笙扯一扯灰色軍裝的下襬,向團部走去。這是一身新的軍裝,於他的身材,有些寬大了。他在一個月前被任命,成為全團最年輕的連指導員。 黧黑的臉色,隱隱地稀釋了還帶着娃娃相的清秀眉目。青淺胡茬,一道眉梢上並不明顯的疤痕,斜飛入鬢,讓他更英武了些。

楊樓一役,傷亡慘重,卻成就了文笙的聲名。他被稱為「風箏秀才」。他的急智,更因為他請命於危難的勇氣,改變了戰友對這個「洋學生」的看法。

此後的幾次大小戰鬥,令他感受到,所謂「生死攸關」,只不過是局外人對戰爭一廂情願的說辭。太多的戰友,前一天還與自己談笑風生,轉眼間變成一抔黃土。生與死,原來是戰場上最小的事。誰也不在意,也無法在意。一瞬間微小的悲慟,頃刻便被刺鼻的硝煙氣味包裹與覆蓋。再敏感的心,在這日復一日的磨蝕中,也漸漸麻木而粗礪。或者說,強壯起來。

他仍保持着一種讀書人的本色。儘管他隨身所帶的書籍,早已在征戰中丟失。在一些過於安靜的夜晚,他會不自禁地在心中誦讀。終於,他挑出了一些自認為有趣的段落,在戰鬥的間隙,講給他的戰友們聽。《春秋》、《左傳》、《史記》,他儘量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說出來。戰友們最愛聽的,仍然是《三國演義》和《水滸》。這樣的故事,總讓人心嚮往之。關於男人間的忠義,帶着野性的友誼的表達。智慧與身體,都在交戰的歲月中成熟。他想起在旭街附近那處破敗的書場,有一個半盲的中年說書先生。下學後,他和凌佐便趕過去,聽他說《武十回》,聽了許多遍。每處該留的扣子與抖出的包袱,都瞭然於心。沒成想,在這裡派上了用場。韓主任有時也會過來聽,遠遠地在後面,瞇着眼睛,內里是來自長輩的欣賞的目光。聽了片刻,也便走了。隔上一陣兒,再來聽。

有時來了陌生的領導,韓喆會叫上文笙,對他們說,這孩子,長得文氣,可是我們團里的陸伯言,有的是點子。說完便又跟眾人說起「風箏報信」的事。有人自恃書讀得多,便與他叫板,說,這法子不稀奇,侯景之亂時,南梁的蕭綱便用過。韓主任一愣,冷冷道,梁太子用這法子,亡了國。我們可是突圍成功了。

文笙在一個小雪之夜,寫好了那封家書。他說服自己,只是為了報平安。他克制了許多表達思念的話,只是說,自己一切都很好,「必有凱旋之日」。他沒有寫上寄信地址。

即使多年以後,他並未後悔寄出了那封信。

待聽到緊急通知,要他過去一趟,他沒有多想。

他走到團部的大門口,站定,撣一撣袖子上的霜露,行了一個軍禮,道:一營三連盧文笙報到。

團長親自開了門。他走進去,先看見韓主任。韓主任默默地抽着煙,並不見笑容。背對着他的,是個佝僂着身體的老人。老人聽到他的聲音,轉過身體。文笙心裡一驚。

是郁掌柜。郁掌柜看見他,二話沒說,對着他,「撲通」一聲跪下來。

少爺,總算尋到了你。

文笙愣在原地,這時才趕忙走過去,要扶起他來。

郁掌柜拗着一股勁兒,並不肯起來。旁邊的人,也過來勸,說,老爺子,您這是做什麼。

文笙好說歹說,突然間也急了,索性也跪在了冰涼的地上。郁掌柜緊緊執着他的手,說,少爺,你應承我一句,跟我回去吧。

韓喆將煙捲擲到地上,用腳狠狠碾滅了。他沙着聲音說,盧文笙,你參軍的事,家裡不知道?

文笙沉默了,低下頭。他將郁掌柜攙扶起來,很小聲地說,娘還好麼?

老人一拳捶到他的胸上,說,胡塗孩子,快兩年了。親兒不見了,生死未知,哪個當娘的能好?舅老爺要把天津衛翻了底朝天,若不是瀅小姐怕了,說出你的下落來。太太怕是撐不到這個冬天了。

又不知道你在哪支部隊。好在收到你的信,照着郵戳一路打聽,總算是尋到了少爺。說到這裡,郁掌柜的面頰動一下,流下了兩行老淚。他抬起袖子,擦一擦。

團長聽得也有些動容,嘆一口氣道,老人家,這麼冷的天,也是難為了您。

郁掌柜道,我沒什麼,就是一個老而不。可他娘,心焦得跑到修縣來,央我來尋。我們這笙哥兒的脾氣,可是旁人能說得動的。少爺,跟我回去吧。

文笙捏緊了拳頭,沒有應聲。郁掌柜對着跟身的小伙子使個眼色,遞過來一個包袱。打開,從裡面取出幾封銀元,擱在桌面上。

他很艱難地,對團長堆起笑容,嚅喏道:長官,我們商賈人家,安分守己。再不入流,也沒給政府添過麻煩。只要是愛國的部隊,我們能捐的都捐。我們太太說,只要讓我們少爺回去,哪怕大半的家業都捐給你們,也沒有一句話說。

韓喆皺一皺眉頭,還是用和緩的語氣說,老人家,道理不是這樣講,參加革命不是做生意。隊伍上有紀律,哪能說走就走。我們這裡的弟兄,誰家的兒不是兒,任誰家的娘老子不心疼。可都走了,誰來替老百姓打鬼子。

郁掌柜愣一愣,一咬牙道,長官,誰又敢不支持革命。可盧家就這一棵獨苗,將來的香火就指着他。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家裡從此就絕了後。

他一把拉過身邊的小伙子,說,隊伍上若不嫌棄,我這憨兒子,壯得像小牛犢子,就央隊伍上收下,替了笙哥兒革命去。

文笙終於打斷了郁掌柜。他說,老掌柜,我不回去。

說完,奪門而出。

郁掌柜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沒有說話,也走了出去。

襄城「德生長」的老掌柜郁崇生,大寒那天夜裡,站在了團部的操練場上。

沒有月光,他站在黑影子裡,一動不動地,直到半夜裡換崗的士兵發現了他。

夜裡分外寒冷,又在山上,風是刺骨地吹。鼻涕流出來,片刻就結成了冰疙瘩。火力壯的小伙子,出來解個手,尚要掂量。士兵看到他時,他穿着一件單衣,袖着手站着。眼睛半闔,花白的眉毛上已經落了霜。原本佝僂的身體,卻挺得筆直。可誰都看得出這老人,正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瑟瑟的顫抖。

任是誰勸他,他只是一言不發,倔強地站着。

當文笙趕過來時,已圍觀了一圈子人。做兒子的,將一件棉袍子披在他身上。他肩膀一聳,只將那袍子抖落在地上,面無表情。文笙走過去,也不說話,把自己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脫掉。很快脫得精光,赤着膊,站到他身邊去。一老一少,站得如同兩尊雕塑,無聲無息。過了一會兒,郁掌柜嘆一口氣,俯下身,從地上撿起棉袍,披在文笙身上。哽咽了一聲,少爺……卻沒有說下去,轉過頭,仍是立着。

盧文笙,你胡鬧什麼。韓喆青白着臉,一聲斷喝,給我回宿舍去。

文笙不動,被幾個戰友硬是拉走了。

韓喆站在郁掌柜身旁,長嘆一聲說,老人家,您這唱的是一出「苦肉計」啊。

郁掌柜挺一挺身體,不睬他,將自己站得更直了些。一陣寒風吹過,吹得韓喆猛一個激靈。再看郁掌柜,似乎不為所動,重又闔上了眼睛。

將近黎明的時候,韓喆衝進了宿舍。文笙和衣坐在床上,聽韓主任用凍得顫抖的聲音說,盧文笙,再這麼着,老爺子的命可就沒了。

縣城東南的小酒館裡,郁掌柜和文笙相對坐着。不遠處即是城門,車馬穿行,揚起淺淺的塵土。老掌柜瞇起眼睛,看了許久,看着看着,嘆一口氣。

老掌柜說,少爺,韓長官着你送我。他怕也看出,依這把年紀,便沒有下一回了。

文笙眼睛裡動一動,仍未說話。老掌柜說,人都會老。人老了,便不濟事了。我會老,你娘也會……他哽咽一下,不說了。自古忠孝難兩全。盧家有幸,倒出了個血性漢子。

跟身的小伙子便遞上一壺酒。老掌柜說,來,你娘說齊魯寒凍,讓我帶上了這壺「霜滿天」。本琢磨着與少爺路上小酌。罷了,如今咱爺倆兒喝下這杯家鄉酒,就此別過。

他倒上滿滿一杯,一飲而盡,沖文笙亮了杯底。給文笙也倒上。文笙也未猶豫,就灌下了喉嚨。一時間烈火燒燎般,只覺入腸入腑。倏忽,他心裡一陣發堵,自己滿上酒杯,也對掌柜的讓一讓,又仰頸喝下去。漸漸,他覺得眼皮有些沉重,努力抬起頭,看見郁掌柜的面目,竟迷離起來,模糊不清了。

郁掌柜神色平靜,看文笙些微掙扎了一下,趴倒在了桌案上。他叫小伙子將文笙架起來,攙扶到暗處。這才舒一口氣,遠望薄暮中的城門,輕聲道,少爺,對不住了。我郁某不能辱了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