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七章 楊樓 · 二 線上閱讀

一個激靈,文笙醒了過來。心有餘悸。他看着天際間有一線墨藍。他覺出腿上有冰冷的黏膩感,摸一把,一驚,滿手是稠濁的紫紅色。這時看見浦生帶着醫療隊的軍醫小鄭走過來。小鄭累得已有些虛脫,眼神散着。因為剛才的轟炸,救護所的同事都犧牲了。只有她和一個護士在運送傷員的路上,躲過了一劫。她很輕地將凌佐已經滲透血的繃帶一層層地剝下來。剝到最後一層,凌佐灰白的唇疼得翕動了一下。繃帶已經粘連在了傷口上。小鄭皺一皺眉頭,小聲說,出血太多了,這樣下去會感染。止血劑不夠用,盤尼西林也沒有了。如果天亮回不去營部……她看了凌佐一眼,沒有再說下去。

文笙讓凌佐依靠在自己懷裡。他覺得在濕寒的軍服下,凌佐的身體有些發燙。一陣風吹過來,他將這身體摟得更緊一些。

文笙。是氣息微弱的聲音。凌佐張開的嘴角,細微地抖動。文笙將耳朵貼過去,那聲音弱得像遊絲一樣,他聽不見。他還是極力將耳朵貼過去,終於聽見了。文笙,凌佐說,我想吃炸糕……耳朵眼兒炸糕。

文笙看他黯然的眼睛,有小小的火苗。文笙的腦海里,是兩個穿着青藍校服的少年,捧着剛出爐的炸糕,熱騰騰的。他們咬上一口,稀甜濃香的紅豆餡兒流出來。他們燙得伸出舌頭,忍不住又咬下一口去。

文笙,我不想着娶媳婦兒了……我死之前,想吃上一口炸糕。文笙聽着,心裡驟然湧上一些難以名狀的東西。浦生捉住凌佐的手,急急地說,媳婦兒要娶,炸糕也要吃。等我們出去了。多少炸糕,任吃。就怕你的肚子裝不下。

凌佐虛弱地笑一下。他說,文笙,我想央你件事情。然後定定看着。文笙也握緊他的手,鄭重地點點頭。凌佐掙扎着要坐起來,終於一陣喘息,放棄了。他說,你幫我把脖子上的鑰匙取下來。

文笙輕輕拉起他脖子上的紅絲線,似乎被什麼勾住了,竟拉不出來。他在凌佐胸前摸索了一陣,摸到了溫熱的金屬。他將它拉出來。

凌佐凝神望這枚很小的鑰匙,在夜色中發着清冷的光。文笙。他的聲音更乾澀了一些。這是匣子的鑰匙,我跟身帶的木匣子……回了營部,我床底下,你把匣子取出來。要是我死了,將來回天津,你替我將他的寶貝兒一起葬了。

浦生扭過臉,恨恨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掛着那個老太監。

凌佐舒一口氣,彷佛完成一樁心事。他重新躺在文笙的肩頭上。他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我答應過我娘的,我不能不孝。

文笙攥住那把鑰匙,天盡頭有淺淺的紅。他覺得眼底被這紅色刺痛了一下。有滾熱的一股湧出來,卻隨即被冰凍,凝在臉頰上。

九團增援的部隊,在曙光的掩護下,悄然行進。村外的日軍,蠢蠢欲動。然而,營里唯一一台通訊設備,卻在這時出現了故障。搶修未果。韓主任下到壕溝里,說,弟兄們,天亮了,恐怕一場硬仗,還要靠我們自己了。

他走到文笙面前,蹲下身,給他整理了一下衣領。終於也有些動情,語帶哽咽,都要活着突圍出去,娘老子在家等着呢。

浦生問,主任,團里的部隊,趕不過來了?

主任說,應該已經在兩公里外。但是,這裡山勢太險。如果無法確定我們的具體方位,貿然入山,四面都是鬼子,極可能會中了埋伏,進入包圍圈。

他嘆一口氣,壯士斷臂,是兵家之道。如今與其連累團部,倒不如自救。只是就算先殺了出去,老百姓也是要遭殃。

文笙站起身,問道,如果能夠讓外面的同志確定我們的方位,里外有了接應,突圍就有底氣了。

主任點點頭,他回身一指,嘆道,這東西不爭氣,信怕是送不出去。

文笙沉吟,說,主任,你要是信得過,我倒有個辦法,不妨試一試。

他伸出手指,行的是強勁的東南風。幾個小伙子,找來村裡的竹筐,劈成篾子。按照文笙要求的形狀,在火上細細地烤。又找來糊窗戶的棉紙。文笙打好了糨糊,醒着。心中默念着龍師傅教給的口訣,用棉線一道一地道將竹篾綑紮起來。粗糙的篾子帶着芒刺,扎了他的指頭。一陣鑽心,血珠滲了出來。他的手並沒有停,只兩袋煙的功夫,三隻鍋底風箏的骨架便紮好了。

浦生在旁邊嘆道,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文笙沒有說話,只是將棉紙覆蓋到骨架上,刷着糨糊,細細地、一點一點地黏好。又向着火,借着熱力轉動着風箏的邊緣。時而放在嘴唇邊上觸一觸,終於說,成了。

上好了線,他將風箏停在自己的手背上,略略舉高。風箏如一隻巨大的白蝶,微微翕動翅膀。文笙只默然立着,似乎在等待什麼。忽然一抖腕,撒出手去。那風箏先是遲疑似的,平平飛了一程,忽然如得了命令,昂然躍起。「好風憑藉力」,扶搖直上,浮動在還算淨朗的天空中。

文笙舒了一口氣,原本挺立的身體,也有些鬆弛。他牽過風箏線,讓浦生拉住。自己又舉起另一隻風箏。這一隻,似乎放得輕鬆了許多。他望一望天上,兩隻風箏飛舞間,彼此追趕,有了許多的活氣。韓主任走過來,從他手中接過風箏線,說,還有一隻,看你的了。

這時,忽然起了大的風。風箏剛飛上天去,便是一個翻身,而後俯仰不止。線被吹成了一個兜兒,風箏便不停地打着旋。文笙將右手攏住隨風颳彎的線,向後一繃勁兒,轉身又做了個帶手。眼看要掉下來的風箏,竟又是一個翻身,直衝雲霄。待它停穩了,文笙才騰出手,擦去額頭上的薄汗。

主任在旁邊嘆口氣,說,北地多烈風,我自小也放風箏,可你剛才真讓我開了眼界。

文笙便說,主任,我下頭的動作,勞您和浦生跟我做。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鬼子發現就來不及了。

他便急急地將線扯三下,又緩緩地扯三下,又急急地三下。韓主任與浦生照着做。三隻風箏整整齊齊,在天空里一字排開,時疾時徐地頓挫,與其說像舞蹈,不如說是在列兵。

穆爾斯電碼。韓主任恍然道。

什麼?浦生還未醒過來。韓主任說,三短,三長,又三短。這是穆爾斯電碼的求救信號。文笙,你是哪裡學來的。

文笙道,以前在教會醫院裡,一個師娘教給我的。沒想到,居然在這裡用上了,希望有人看得見又看得懂。

他們一遍遍重複着手中的動作。突然,聽見密集的機槍聲響起,浦生手中的風箏被擊中,瞬間掉落下來。它倉促地燃燒着,在空中劃了一道紅亮的弧。

文笙咬緊牙關,和韓主任兩個人,沒有停下來。

這時候,曙光之中,遠遠而迅速地升起一顆星。光色熾烈,晃了他們的眼睛。然後,又是一顆。

信號彈。有戰友喊起來。韓主任說,增援部隊看到我們的風箏了。文笙,他們看到我們了。

韓主任對弟兄們揮一下手,兄弟們,挺住,準備突圍。

日軍的進攻又開始了。攻勢比前一天的黃昏,更為猛烈。炮彈在近旁炸裂開來,鹽鹼地上轟然出現一個大坑。村落中,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在大地的震顫中,如不堪打擊的巨人,搖晃了一下,頹然倒下。文笙看見尖頂上的十字架,被炸飛,以極慢的速度,在空中轉動,跌落在他的眼前。

在這一瞬,他的手鬆開了。他拚命想要捉住那條線,但沒能抓住。他抬起頭,看見那隻風箏在瀰漫了硝煙與陰霾的天空穿梭,只片刻,便消失不見。

增援隊伍到達時,又有十幾個弟兄犧牲了。韓主任的胳膊肘中了彈。他用另一隻手臂舉着槍,沖向村口,準備背水一戰。然而,他聽見,更為密集的槍聲,卻是匯聚到了另一個方向。他知道,是九團的同志們來了。

他轉身,對戰友們喊道,跟緊我。突圍。

天色此時大亮,文笙遠望,確定了方向。這才彎下腰,想要背起凌佐。然而,腿卻絲毫使不上力氣。浦生背着另一個受傷的戰友,幫他將凌佐扶上肩膀。文笙覺得,小腿痙攣了一下。但是,他咬緊牙關,站了起來。浦生有些擔心地看他一眼。這時更劇烈的炮聲響起,他對文笙揮了一下手,快速跟着隊伍跑去。

文笙跑動了幾步,才感到了艱難。但是,他使勁將凌佐的身體往上托一托,用左腳拖着抽筋的右腿往前走。這時,他聽到凌佐微弱的聲音。凌佐說,放下我,文笙,你快走。

戰友們的身影似乎從文笙的視線里消失了。文笙長長地吸了口氣,似乎希望從中汲取力量。然而,他耳邊突然轟然一聲,強大的氣浪將他擊倒。他覺得眼前出現了慘白的光,在短暫的失明後。他努力睜開眼睛,看見凌佐躺在近旁,手裡握着他別在腰間的盒子槍。

兄弟。凌佐說出的每一個字似乎都耗盡了氣力。他灰白的臉上在這一刻泛起了笑容。走吧,兄弟。他說,你要活下去,代我好好地活。

同時間,他將槍指向自己的太陽穴,扣響手中的扳機。

這年的冬天,魯地清寒的空氣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