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七章 楊樓 · 一 線上閱讀

文笙躺在潮濕的水溝里,周圍一片靜寂,間或傳來極其細微的蟲鳴。紡織娘或別的,在這入秋時分,仍有一些氣息,是生命的尾聲。一陣微風吹過來,也是瑟索的。衣服早已被汗浸透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九團一營的弟兄們,已經在這裡困守了三個時辰。黃昏四起的硝煙,這時沉澱下來,空氣彌散着淡淡的火藥味兒。有人悄悄地挨近文笙,低聲問,鬼子怎麼沒動靜了?浦生對他們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也抬起頭望一望。不遠處的篝火,旺了一下,如同警戒的狼煙。

因為太過睏倦,文笙闔了一下眼,頭腦里立即響起「咯噔咯噔」的馬蹄聲。他心裡一緊,眼睛張開,恰看見韓主任的臉。在微弱的光線里,看得到他的目光指向不知名的遼遠地方。

過了一會兒,韓主任望了他們一眼,笑一笑,臉上的緊張似乎鬆弛了一些。他躬身走過來,腳踩在土坷垃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凌佐蒼白着臉色。他身旁的一個男孩,抱着腿,已經睡熟了。這是宣傳隊最小的戰士,只有十五歲。浦生要叫醒他,被韓主任擋住。這中年男人脫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輕輕蓋在了凌佐與這男孩的身上,說,天就快亮了。我們的隊伍就要來了。

這裡地處巨野縣東南,屬大義鎮,離開縣城足有二十五公里。腹地險要,向為兵家必爭之地。魯西軍區三旅九團,為擴大根據地,部隊以營為單位分散活動。團政治部主任韓喆率一營,團宣傳隊二分隊、一個偵察班共三百四十人至巨野東南的德集一帶開展工作,掩護群眾秋收。九團二次到達巨南,未及半年,已在巨南地區建立起抗日根據地。一時間,成為日軍肉中之刺。

文笙與戰友們,在這個深秋的黃昏,與鬼子狹路相逢。一營在楊樓村頭的曬麥場上操練。村民們圍着宣傳隊看熱鬧。文笙借了《四郎探母》的調兒,編了一齣劇。他們剛剛從太肥山區調到魯西不久,故事是在長清縣聽來的。說的是個從軍的戰士,上戰場前,與母親和新婚的妻惜別。凌佐因為生得矮小,被文笙派作年輕女人的角色。他想演戰士,很不服氣,但終於妥協。扮上了,竟很像一回事。一亮相,便有老鄉叫好說,好個俊俏的小媳婦兒。沒成想,他一開嗓,一句「夫哇……」竟石破天驚一般。一段西皮流水,唱得文笙心中暗暗讚嘆,知道是他養父當年票戲,耳濡目染的老底子。

就在這個時候,接到了緊急集合命令。偵查員報告,發現日軍數輛軍車,直奔楊樓而來。附近幾個縣的日軍,調動頻繁,有合圍跡象。宜從速向西轉移。韓主任與營長羅維中商議,大敵壓境,退無可退,唯有部署正面迎擊。同時報告團部,請求增援。

營指揮所設在村西南角的一個大院裡,三個連隊各自駐守村落一角。宣傳隊深入農家各戶,動員戰勤。

文笙換上軍裝,站在村口碉樓上,遠遠地看見鬼子的幾十輛卡車、三架坦克,接踵而至。汽車停在村東的窪地,轉眼間,將整個村落包圍。騎兵圍着村子一圈圈地飛馳,如同示威。

這樣僵持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到炮聲轟鳴。炮彈從村東北角接連飛了進來。爆破聲此起彼伏,彈片四處飛濺,削得樹枝紛落,房倒屋折。漫天的瓦礫、碎石。村民們已被安全轉移到防禦工事,斂聲屏息。這時候,一隻山羊從頹圮的山牆中跳躍出來,穿梭,從麥場向村外的方向奔跑。「這是俺家的羊。」一個老太太很利落地爬出工事,來不及阻擋,她已經顛着小腳追趕出去。日本人的重機槍突然響起,一梭子彈擊中了了羊,也擊中了她的腳踝。文笙看着她踉蹌一下,緩緩倒了下去。韓主任一咬嘴唇,揮手低聲喝道,給我打。

手榴彈在敵群中炸響。一顆擲到了卡車上,瞬間便是熊熊燃燒的火球。已經擦黑的天,豁然一亮。副營長派了步槍,宣傳隊一人一把。他拍拍他們的肩膀,說,沉住氣,瞄準,一槍一個。太肥山區的實戰經驗,這回派上了用場。浦生貓在戰壕後頭,對準衝上來的鬼子。接連三槍,彈無虛發,槍槍斃命,喜得嚷道,娘的,過癮。將文笙凌佐的鬥志也激起來,一時間熱血沸騰。

暮色濃重,火光盈天。幾次突擊,日軍未能越過寨壕一步,終於發動另一輪炮擊,將兩尺厚的圍牆炸開了一個缺口,衝進了二十多個鬼子。副營長組織機槍火力封鎖突破口,一面大喊,拚刺刀,一個也不放他們出去。東寨牆的打麥場上,弟兄們圍住鬼子,走馬燈一般轉圈拚殺。文笙和幾個宣傳隊員趕過去。副營長瞥見他們,大吼一聲,年紀小的後邊站。凌佐嘟囔道,戰場無長幼。這時,一個鬼子沖了出來,後退幾步,要向一個戰士開槍。凌佐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抱住了鬼子的腰。鬼子一驚,反身一刀,恰扎在凌佐的大腿上。再也刺第二刀,凌佐就地一滾躲了過去,地上一道血痕。副營長駁殼槍一抬,正中這鬼子眉心,當場斃命。

文笙攙起凌佐,向臨時救護所的方向跑。跑到村西頭,聽見一聲巨響。還掛着紅十字旗的整幢房子,立時在眼前坍塌。看着一輛坦克混着濃煙,撞開了北寨門,發了瘋似的衝進來。戰友們爬到坦克車上,用手榴彈砸車蓋,砸不開。凌佐在他肩頭喘息,喊道,炸,炸履帶。卻聽見東邊一陣急促的槍聲,繼而大地隨着轟鳴顫抖了一下。

文笙的耳鼓震動,周圍猛然沉寂下來。浦生跑向他們,在轟鳴聲中,文笙看見他焦灼的神色,努力地辨認他的口型。一切都是徒勞。他唯有背起凌佐,跟着浦生使勁地奔跑。

暗夜中,他們沉默地躺在防禦工事裡。不遠處臥着弟兄們的屍首。血腥與硝煙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分外刺鼻。這一番戰鬥,一營損失慘烈,戰友傷亡過半。副營長在短兵相接中犧牲。日軍從巨野、金鄉、成武三個縣集結兵力,已逾千人。三旅的增援隊伍遲遲未到。再打下去,無異以卵擊石,唯有以靜制動。好在夜色低沉,日軍不明就裡,幾番進攻未果,不再輕舉妄動。

三個時辰過去了,飢餓與疲倦,如鑽入骨髓的蝗蟻。他們傳遞着一隻軍用水壺,救護員將僅剩下的一點葡萄糖融進了水裡。每個人張開嘴,渴望而節制地喝上一口,又傳給了下一個人去。文笙支起凌佐的身子,要給他喝一口,可是水剛灌進去,卻順着嘴角流出來。凌佐的腿經過了簡單的包紮,仍然在不停往外滲血。如同對待所有的傷員,救護員要求他的意識保持清醒,防止陷入致命的昏迷。文笙不斷地與他說話。凌佐開始還應他,漸漸有些應不動,便微笑一下,眼睛有些發暗。浦生挨過來,說,凌佐,你不能死。我說個道理,你就捨不得死了。

凌佐笑一下,輕輕說,我無父無母,有啥捨不得。

浦生說,你聽着,你還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呢,怎麼能死?

凌佐說,是啊。我和文笙都是童男子。這樣死了,要被別的鬼笑話。

文笙說,照你說,你是嘗過?

浦生說,我當然嘗過,女人好着呢。

文笙說,你倒是說說,怎麼個好法。

浦生舔一舔嘴唇,說,怎麼個好法,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有的女人,你有了她,還想要其他的女人。有的女人,有了她,就不想要旁的女人了,就像我沒過門兒的媳婦兒。

凌佐笑一笑,笑得開了些,露出了虎牙。他說,那你又怎麼捨得離開媳婦兒。

浦生定定地看他,又看文笙。浦生將三個人的手按在一處,鄭重地說,咱兄弟仨,說好了,誰都不能死,等仗打完了,一塊兒回家娶媳婦兒。

文笙眼底一熱,點點頭。不期然地,他頭腦間閃過一張女孩兒蒼白的臉,一身素裹。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

浦生對他說,文笙,咱哥兒倆輪流看着凌佐。你睡會兒,天快亮了,待會兒突圍,還得卯着一包勁兒呢。

文笙說不礙事,可是眼皮卻沉得已經抬不起來了。朦朧間,看見自己一個人,徒步走在山樑上。路這麼長,總也走不完。四周圍一片荒涼,連棵樹影也沒有。他走着,終於看到了一處村莊。有些老鄉,宰雞倒酒迎接他。酒香得很,他連喝了三大碗。老太太大姑娘,在他面前扭起了大秧歌。這景這人都分外眼熟,他想起來了,是去年他們隊伍到過的長清和章丘一帶,不知是哪個村落。

突然,起了大風沙,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用力地揮手,還是看不見,風沙越來越大,他幾乎要站不住了。

風忽然停了,飛沙走石,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村子也不見了,他又重新立在了山樑上。這時候,遠遠走來一群人,嘴裡發出「哈哈」的聲響,震耳欲聾。是「紅槍會」。他們舉着紅纓槍,槍纓子尺把長。他們頭上勒帶子,邁着八字步,口中念念有詞:「吃符上法,刀槍不入。」他們臉上現出野獸一般猙獰的表情,一步一步向他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