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六章 重逢 · 四 線上閱讀

耽誤了半個月,班主如坐針氈的時候,言秋凰卻來找了他,說願意去唱這個堂會。班主雖心裡疑惑,亦如蒙大赦,說這堂會唱完後,言老闆的包銀再加兩成。

馮家裡外,便又有了一些議論,說一拒一應,這齣戲,倒好像是演給四老爺看的,且有了熱鬧好瞧。聽了這些,仁楨想起了那日言秋凰的話。箇中的緣故,不十分明白,已隱隱地有些擔心。

壽誕那日,馮府之內一片煥然,是少有的富麗。來人感嘆,都說馮家傷了元氣,如今看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豈是那些暴發戶可比的。只是,戲台子卻搭得偏僻了。「景尚苑」是先前老太爺的園子,多時不用了。依着明耀的氣概,格局小了些。有客就問,昔日的「錫昶園」是何等的風致,放着好好的一處地方不用,倒將戲台子搭到這角落裡來,胳膊腿兒都施展不開。這三老爺不知唱的哪一出。旁人就應說,你怕是許久沒進馮家的門,還是有心戳痛腳?「錫昶園」如今封了大半,毗着日本人的軍營。等陣兒敲鑼打鼓,倒是想要招惹鬼子來嗎。

待賓客落定,人們才看見,最前排的一個貴賓座,虛位以待。底下就議論說,這是哪家的爺,好大的架子。

略等了一會兒,三老爺對管家使了個眼色。鬧台鑼鼓響得敞亮,先來上一出「跳加官」。身着大紅袍的生腳兒,舉着上書「加官進爵」的條幅,賣力地扭動。這時,卻見一個清瘦的男人緩緩走進來。這男人穿着黛青的長袍,玄色的羊皮夾襖。與一眾賓客相較,衣着是寒素了些。男人徑自走到明耀面前,作了個長揖,道:三老爺,恕和田來遲。

明耀趕忙起身,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仁楨也認出來,正是和田潤一。她倏然憶起與和田初見時的情形。這身裝束,一口清晰的國語夾着淺淺的襄城口音,仿若地道的中國男人。除去那目光中的一點硬冷。

明耀的笑容勉強而恭謹,說道:哪裡哪裡,馮某有失遠迎。

和田一笑,對旁邊的侍衛揮一下手,呈上一個錦盒,說,區區薄禮,不成敬意。俗務壓身,馮老爺的壽誕卻不能不賀。況且聽說有難得的角兒,我一個戲痴豈能錯過。

台下鴉雀無聲。

和田撩起長袍,施施然在那空位上坐下,對明耀略點了一下頭。明耀與管家耳語。鼓點又重新響起來了。

仁楨實實地盯着和田。台上唱的是《定軍山》,老黃忠一個亮相。其他人此時尚有忌憚,和田卻嘹亮地叫上一聲「好」。仁楨心裡突然出現燒灼的感覺,燒得她一陣鈍痛。她看着這男人,緊緊捏住了拳頭。這時一隻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綿軟厚實的手掌,用了一下力。她轉過臉,看見是阿鳳。阿鳳安靜地看她,以旁人不知覺的動作,將她腮邊的一顆淚拭去了。

言秋凰的戲壓軸。她出場,已是掌燈時分。夜幕深藍,看不見底,將戲台襯得璀璨。遠遠有幾顆星,格外的亮。

眾人一片悸動。戲單上寫的是《望江亭》,出來的卻是手持鴛鴦劍的虞姬。然而,她的美,只一瞬間,將這悸動平復。依稀的燈光里,這女人走着台步,一步一顰,牽動着觀者的呼吸。待轉過身來,如意冠、魚鱗甲,只見鳳斗篷波瀾微現,隨了身段搖曳。仁楨想,「扮上誰便是誰」,這是何其颯爽的一個言秋凰。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這個言秋凰,淨冷的聲音,裂帛一般,將這夜色裁開了。

此時,卻聽見琴聲戛然而止。人們看見頭髮花白的琴師,以一個十分痛苦的姿勢,慢慢倒在了地上,開始抽搐。班主慌了,急急地走到台前。看一眼,整個人都六神無主起來。他招呼了一聲,幾個跑龍套的小子,將琴師扶起來,架出去。班主走到明耀跟前,幾乎半跪下來,說,老爺,他這毛病,幾年未犯了。今天寒涼,也怪我該死。

明耀強自鎮定,橫掃他一眼。管家低聲說道,快,換一個上。

班主臉發了白,囁嚅道,今兒本帶了兩個琴師來,可錦月樓那邊,硬給湘繡姐點名截了一個去。

明耀面色猛然一變,悶聲說,好你個沈德榮,我過壽,你倒是由得個老·鴇兒胡作非為。

眾人聽不清爽這番對話,只見沈老闆並不矮小的身形,正一點一點地塌陷下去。明耀身旁的和田,本閉目養神。這時候睜開眼睛,淡淡一笑,說道:三爺,在下倒有個救場的愚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明耀目光一頓,只說,中佐儘管直言。

和田放大聲量道:我早有耳聞,府上四老爺的琴藝,在這襄城裡是一絕。若四爺肯賞個面,與言小姐聯袂,琴音龢同。我等在座的閒人,也算是共襄盛舉。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眾人聽來卻是一驚,紛紛將目光投向明煥。

明煥正襟危坐,臉上無一絲表情。便有人偷眼望了言秋凰。言秋凰站在暗處,正執起一塊絲絨,細細擦那鴛鴦劍,亦冷寞如置身事外。

半晌,明耀終於沉不住氣,喚一聲,老四。

明煥這才起身,對眾人作了個揖,道:內人身故,我意已決,立誓不涉絲竹,斷弦為證。

眾人見平日沉默寡言的馮四爺,此刻句句擲地有聲。和田輕輕一笑,說,也罷,大好的日子,倒好像是我難為四爺。如此,明耀兄的耳順之年,怕是不怎麼痛快了。

明耀面色晦暗,有些難看。定定坐着,如一尊經年石像。

這時卻響起一個聲音,說道,既為賀壽,圖個喜慶,便無須拘禮。三哥,這京胡我也略通一二,不如讓我來獻個丑罷。

這聲音十分洪亮,聽來卻有些油滑歡快,引得眾人紛紛側目。卻見一個西裝青年已經走到台前。仔細一看,雖然打扮得時髦,眉目間卻有了一些年紀。形容濃郁,本是莊重的底子,卻因為神情的浮誇,舉止顯得輕率了。

仁楨回過神,看見姚永安,已將一塊麂皮墊在了自己的腿上,似模似樣地坐了下來。三大爺沒有說話。三娘明知道這是個台階,訕笑道,老五,這可是你三哥的壽誕,若你又是來耍寶的。可仔細我這做嫂嫂的揭了你的皮。

姚永安擠一擠眼睛,說,您就擎好兒吧。

也就在這時,仁楨看到了他與自己眼神的交接。這交接的瞬間十分冷靜,讓仁楨心中一凜。

鼓點響了幾聲,姚永安起了一個音,明耀已心知不妙。一段「二六」,開頭勉強算拉成了調,漸漸地,卻荒腔走板起來。來賓議論紛紛,台上的姚永安,卻彷佛渾然不覺,只一臉如痴如醉的樣子。言秋凰站在台上,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明耀終於站起身,厲聲道,老五,別胡鬧了。

姚永安停下手,站起身,先沖了眾位鞠一躬,說道:三哥,我這是生疏了。在歐洲看的歌劇太多,把京胡拉出了小提琴的調。

眾人一陣鬨笑,看他怯怯的眼神,像是怕被責罰的頑皮小子,笑得更為厲害了。

明耀終於憋不住,也笑,嘴裡不停道,你這個老五,讓我說你什麼好。

沒笑的只一個和田,他皺一下眉頭,說,三老爺,府上可真是藏龍臥虎。

這聲音陰颯颯的,聽的人脊背上一陣涼。

這時,仁楨看見父親站了起來,默然走到了姚永安跟前,接過了京胡。

他坐下來,用習慣的手勢緊了緊弦子。驀地,一段琴音靜靜流瀉出來。方才還在戲笑的眾人,驚醒一般,看着馮四爺閉着眼睛,神態清淨端穆。手中動作,行雲流水,似與他無關。

言秋凰竟也忘了開口,只佇在方才的暗影子裡。明煥停了停,重新起了音。是段南梆子。言秋凰走了幾步,方唱道: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繼而長嘆,念白:雲斂清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仁楨見,戲台上空,正掛了一輪上弦月,分外的亮與冷,應了戲中的景。此時的言秋凰眼波流轉,是道不盡的冷寂哀傷。幾道樹影疏落,恰落在她頰上,便是一層霾。

此時的言秋凰,便是虞姬。華衣蒼聲。靜靜地站在月光之下,心懷社稷之事,未忘兒女情長。縱然四面楚歌又如何。仁楨想,這無名女人的一生被傳唱了千年,也是完滿了。

「月色雖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只因秦王無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塗炭生靈,使那些無罪黎民,遠別爹娘,拋妻棄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俘寒。」

她卻未望向明煥一眼。這琴聲牽引她。一顰一蹙,一開一闔。眾人聽得出,無一時,不默契熨貼;無一刻,不珠聯璧合。然而,她卻始終未望一眼琴聲的來處。

明煥也是,低着頭,閉着眼,像是任何一個疲憊而嫻熟的琴師。琴腔里的一點怨,也是戲裡的。中規中矩,悠長清明。

然而,和田卻清晰地看到,台上的女人,在唱作念白間,不止一次向自己飄來眼風。雖未流連,卻足以蕩漾心事。和田想,這支那女人真美。縱使身後國破,她當得起是個落難仙子。

三日後,穿着長袍的和田,出現在「容聲」的後台。言秋凰在鏡中看到這男人的側影,心中竟有淺淺的悲壯。

她舒了口氣,轉過身,給他一個矜持得宜的笑。

此時的言秋凰,素麵朝天,沒了瓊瑤鼻,沒了如鬢長眉。臉色是微薄的象牙黃,眼睛裡打起了點精神,裡頭有一絲不耐煩。

和田洞若觀火,同時放了心。他想,唱得再動人,台上再貞烈,梨園裡摸爬滾打,這女人還是練就了逢場作戲的本能。這國家總有些知時務的人,男女皆是。

他倏然伸出手掌,粗暴地捉住言秋凰的手。無骨,綿軟。女人不看他,手靜靜待在他的掌心,輕微搏動,如一條在岸上喘息的魚。她伸出另一隻手,將嘴角殘留的一點櫻桃紅使勁擦去,唇上無血色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