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六章 重逢 · 三 線上閱讀

來人便又淺淺鞠了一躬,說,時候不早,告辭了。在下姚永安,後會有期。說罷便遠遠地走了。

仁楨看他的背影,昂首闊步,走得十分挺拔。她低下頭,輕輕喚一聲,木耳。

墨兒懶懶地「喵」一聲,竟應了她。

再見到姚永安,已經入了秋。

仁楨只聽眾人說,最近的來賓裡頭,有一個「頂時髦的人」。說起底細,也是外來襄城的生意人,賃了馮家在朱雀里的門面房開布店。原籍是河南溫縣,在英國讀過一年的商科,喝了洋墨水,氣魄便大不一樣。一時間成了家裡的常客,與三大爺明耀很談得來。出手又闊綽,與底下人也熱絡得很。

這一天,仁楨走過後院兒,看見有人站在花架子底下說話,興致勃勃地,口音十分熟識。一看,正是前些天見過的闊方臉的男人。男人也看見她,便側過臉,親切地喊道:密斯馮。仁楨便站住。他身旁圍着幾個女眷和僕人。一個女人,不知是哪一房新娶的姨太太,舉止十分輕佻,對於他的間斷感到不悅,追問說,那,然後呢?他便眨眨眼說,這裡有年輕小姐,我可不好再放肆了。還是問你的親男人去吧。

那女人便作勢要打他。他輕輕躲過,說,我們不如玩個風雅些的。我出個聯對,你們且對上一對。

說罷清清嗓子:回回請回回,回回回回不來。

眾人聽得一團霧水。女人便說,什麼亂七八糟的,仔細閃了舌頭。

那人便說,在俺們溫縣,住了老些回民,都叫回回。吃不了俺們漢族的酒肉,自然是屢請屢不來。

眾人恍然大悟,卻沒有一個對得上的。那人面有得色,說,解鈴還須繫鈴人,都聽好了。下聯是:悄悄打悄悄,悄悄悄悄而去。

人們想了又想,不明白,便又問他。他便支起兩根手指頭,做個飛蟲的手勢說,說,悄悄在俺那兒,說的是個蚊子。

這對子算工整,仁楨心裡也叫絕,卻聽見三娘的聲音,說,老五,你又跑出來舌粲蓮花。你三哥在書房等得心焦呢。

這時又看見仁楨後頭,忽而神色嚴厲,說,你這個丫頭,叫你多伺候小姐,湊的什麼熱鬧。仔細我罰你。

仁楨這才看到身後的阿鳳。阿鳳說又不見了寶兒,出來尋。主僕二人走着,仁楨問,這個老五,是什麼來歷。

阿鳳似乎有些驚訝她的寡聞,說,就是傳來傳去的姚永安。家裡行五,自來熟,老爺太太們都叫他老五。

說完又接上一句,一個紈絝子弟,倒是很有手腕,才不過幾日就與三老爺稱兄道弟起來。

遠遠看見一個小孩子蹣跚的影兒,阿鳳嘆道,唉,我倒是要尋根繩子,拴上他才成。又回過頭,壓低聲音說,楨小姐,范老師有些惦記你,說想見一見。

仁楨坐在禹河邊上一處逼窄的木屋裡,她並不知道,襄城還有這樣破落的所在。她從不規則的窗口望出去,河水上淺浮的油污蕩漾,泛着異彩。遠遠看見一個肥胖的婦人,正在河邊哧啦哧啦地刷着馬桶,腰間的肉,也隨着動作的劇烈而微微顫動。聽到有男人咳嗽,清一下喉嚨,「撲」地向河裡吐了一口痰。

陽光從屋頂的縫隙篩落下來,光斑落在她的手指上,跳一跳。她盯着這光柱里細細的塵,耳邊響起了逸美的聲音,仁楨,你上次見言秋凰是什麼時候?

仁楨驚醒一般,回憶說,有一個星期了。

逸美問,她和你談了些什麼?

仁楨想一想,無非還是那些,談她演的戲,問我的功課。

逸美皺了皺眉頭,說,她始終沒有談起你爹?

仁楨搖一搖頭,她看見陽光跳了一下,從她指間離開了。她盡力地用平緩的口氣說,范老師,我說過,你們不要把我爹扯進來。

可是除了四老爺,整個馮家,恐怕沒有人能說得動言秋凰。阿鳳脫口而出。

仁楨一愣,說,說動言秋凰?你們要做什麼。你們讓我瞞着爹,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究竟要做什麼?

逸美背轉過身,立在窗前,她的剪影籠着慘白的光暈,毛茸茸的。仁楨看她打開抽屜,掏出一根紙煙。想要點上,點煙的手有些發抖。

她說,仁楨,你還小,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險。

這時阿鳳站起來,用清冷的口氣說,這件事情牽扯到的不是一個人,是整個組織的安危。

逸美說,她還是個孩子。

阿鳳頓一頓,嘴角是不明所以的笑容,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在這個年紀,已經跟我爹在太行山上打游擊了。

逸美將煙擲在地上,聲音有些發澀,她姐姐已經為我們犧牲了。

阿鳳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說道:范主任,在接受這次任務前,組織已提醒過你,不要將個人感情帶入工作。如果不是因為你瞻前顧後,我們在馮四夫人的喪禮上,已經動手了,不是嗎?你該清楚夜長夢多的道理。

這時的阿鳳,在仁楨眼裡倏然變得陌生。夕陽的光線落在她的臉龐上,勾勒出的輪廓,如岩石崢嶸。

逸美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半晌才睜開。她看着仁楨,說,不,你什麼都不要知道。楨兒,你若還想幫我們,就將言秋凰請來罷。

阿鳳嘆一口氣,什麼都沒有說。

對於言秋凰的如約而至,仁楨是意外的。她僅僅按逸美教的話,說有一個熱愛京戲的朋友,從北平遠道而來,希望會一會她。

這是不高明的藉口。然而,言秋凰平靜地聽她說完,眼睛裡似乎沒有一絲疑慮,用溫和的聲音說,好。

她看着言秋凰拉開門簾,走進了「永祿記」樓上茶社的包間。短暫的寒暄後,阿鳳帶仁楨走出了包間。逸美輕輕地將包間的推拉門闔上。她回過頭,恰看見言秋凰坐定,將一縷額發捋上去,無聲無息。

仁楨坐在窗口,面前擺着一盤糖耳糕。眺望臨河人群的川流,卻禁不住心中焦灼。她不時地向包間的方向望一眼,卻什麼也看不見。

許多年後,當年老的仁楨坐在同一個地方,望着這包間的方向。只看見一個俗艷的花牌,上面寫着「張楊喜宴,秦晉之好」。她心中有了一絲悔意。她想,或許那一天,她闖進包間,會改變一些人的命運。但她並沒有這樣做。

她只是忍受着時間的煎熬。

仁楨有着種種的揣測,但仍然無法預料,包間中的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在談論一個攸關生死的計劃。言秋凰安靜地聽。逸美從這女人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這正是令她擔心的地方。在台上七情形諸於色的名伶,台下的面目寡淡,分外叫人疑懼。有一刻,逸美幾乎絕望地想,這個計劃,簡直是孤注一擲。或許待這談話完結,便應將這女人除去,以絕後患。但是,當她向言秋凰展示一樣東西,一瞬間,女人抬起頭,瞳仁里死灰復燃般閃爍了一下。

那是一隻玉麒麟。

逸美在內心中猛然鬆了一口氣。

和田潤一對京戲的迷戀,在襄城已不是秘密。此時的和田中佐,並不知即將發生的事情。他亦不知逸美所屬的組織,早在一年前已截獲日方的一封密電,內容觸目驚心。一次偶然的掃蕩中,和田從叛徒處得到一份名單,清晰地列明了共產國際設在中國華北境內的十二個聯絡站的三十一位負責人。然而,由於與「櫻會」出身的統制派之間的間隙,和田拒絕交出這份名單。他甚至利用了自己的風雅,以中古音律作密碼重新為名單加密,並隨身攜帶。這份名單成為他之於統制派斡旋自保的籌碼。而密電的內容正是日方的部署:得到這份名單並破譯後,再將這軍階並不高尚的異心者法辦。逸美與她的組織,要做的事情,便是搶在日軍採取行動之前,讓和田與這份名單,永遠地消失。

幾年前,「容聲」大舞台上演的一出故事,令和田中佐耿耿於懷,幾成心中塊壘。而故事的主角,正是言秋凰。

言秋凰從包間裡出來,臉上浮着淺笑,依然水靜風停。然而,仁楨還是注意到她的面色有些蒼白。

她們在禹河邊上分了手。岸上車水馬龍,唯有她們靜靜地站着。言秋凰望着仁楨。眼睛裡,映出一道河水的漣漪,在瞳仁間彌散、平復。仁楨在她的目光中努力地尋找,終於徒勞。

言秋凰躬一躬身,說道:楨小姐,下個月三老爺壽辰,我要來賀上一賀。若是唱得不好,還望海涵。

仁楨心裡一觸,終於沒有說話。言秋凰打開手袋,取出一方錦緞的手絹,遞給仁楨,說,小姐嘴角有塊棗泥印子。這手帕是乾淨的,莫嫌棄。

仁楨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這時,她看見言秋凰的微笑,有些期艾。但內里,仍是那麼一點對她的討好。

馮家三老爺六十壽誕操辦的排場,四房上下的人,多少不以為是。畢竟四房白事,居喪未滿一年。然而明耀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旁人便不好再說什麼。及至要請戲班子,偏又點了「榮和祥」。這正是言秋凰所在戲班。家裡就傳說,這是三太太的主意。是要讓眾人看一看,一個下九流要進馮家的門,除了唱堂會,是斷無其他路的。

後來便有消息傳過來,說「榮和祥」的角兒,盡數來為馮老爺祝壽,戲碼是太太小姐們任點。只是,言秋凰怕是來不了了。

明耀夫婦覺得十分掃興,說如此,不如換個戲班子。「榮和祥」的沈班主心焦如焚,與言秋凰好說歹說,忽然一句,我的言老闆,這確是三老爺下的帖,可也是礙着四老爺的情面。看在四爺的的份兒上,您就格外開恩罷。

這句情急而出,錯上加錯。正上妝的言秋凰聽到這裡,將一朵珠花擲在地上,淡淡說,既是四老爺的面子,就讓四老爺來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