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六章 重逢 · 二 線上閱讀

這時候,院子響起了男人說話的聲音。她們聽見,有人清了清喉嚨,吐出了一口痰。

哎呦,楨小姐。仁楨聽見阿鳳大聲地說,玉米糊糊都涼了,我這就給你熱熱去。

不要。仁楨按住了她的手。仁楨將碗捧起來,咕咚咕咚喝下去。粘稠溫涼的液體帶着些腥甜的氣息,順着她的喉嚨流淌下去。還有一絲咸,那是淚水的味道。

半年後,仁楨如願見到了言秋凰。

她從未一個人走進過「容聲」大舞台,一時間覺得分外的大,竟有了壓迫感。這幾年,整個襄城變了這麼多。這裡非但沒有變,倒似乎更堂皇了些。她想起父親的話,任誰當了皇帝佬倌,哪朝哪代,都得有人聽戲不是。

她坐定下來,隨着一聲叫好,看到了台上的言秋凰。《貴妃醉酒》本是花衫戲,梅博士改了戲,做科收斂了許多。考功夫的身段是一樣沒少。演的是個「醉」字,倒比清醒的戲碼還要面面俱到些。仁楨看言秋凰一個「臥魚」,眼神中的流轉是絲毫不含糊,心裡也想,這女人,戲真是演成了精。雖有心事,漸漸也看了進去。待看她「銜杯下腰」,身態柔軟真如少女一般,將個任性的楊玉環演得理直氣壯。風流浪蕩處,盡顯雍容。她便嘆一口氣,想這份媚,真是到骨頭裡去了。

當她站在後台,言秋凰正在卸妝。旁邊有個徒弟端着茶壺,伺候着,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言秋凰並未說話,只是愣愣地看着鏡中的自己。脫了戲服,一身素衣。頭面還留着,是珠翠下的一張臉。原是黯淡的地方,一束光正打在她的額上,鼻樑處是道青藍色的暗影。在仁楨眼中,這戲子的美,倒比在台上更盛了一些,是叫人憐愛的。

這時候,她叫醒了自己,走向言秋凰。言秋凰在鏡子裡,看見了她。急忙回過了身,眼波流動一下,喚道,楨小姐。

仁楨自然知道她是意外的,也看出了她的尋找,心裡冷冷笑一下,說,我爹有事沒來,我一個人來看你的戲。

言秋凰側過臉,嘴角抿一抿,對她徒弟說,小菊,挺屍嗎?還不快給楨小姐看座。

仁楨想,都說梨園行帶徒弟要狠。這女人本不是狠的人,學了旁人的,卻只落了個色厲內荏。女孩顯見不怎麼怕她,嘟嘟囔囔地走過去,搬了個凳子,給仁楨坐下。

言秋凰看着仁楨,語氣溫軟,楨小姐來捧場,我竟不知怎樣才好了。

這目光仁楨分外熟悉,她想,即使未曾卸妝,這女人眼睛裡頭對自己的討好,還是不減當年。

她帶了三分笑說,聽言小姐的意思,倒好像我是來叨擾的。

言秋凰忙說,我是高興還來不及。說起來是稀客,合該我做東。我記得您最喜歡吃「永祿記」的點心。

仁楨心裡動一下,輕聲說,難為你還記得。

言秋凰便笑了。笑在櫻紅的唇間綻放,臉色也鬆弛了許多。她說,記得,當年楨小姐送了我一塊糖耳糕,如今便要投桃報李。您可知道,「永祿記」門面上,開了個茶樓。她停一停,說,楨小姐可願意賞面?

仁楨愣一下,心裡有隱隱的失望。在她的印象里,言秋凰的話,是不該這樣多的。她眼裡頭閃現出了一襲松綠色的旗袍,簌簌響了一陣,隨着身體的扭動泛起了波瀾。

她終於覺察到言秋凰的等待,這才回過神,學着長輩們的口氣說,恭敬不如從命。

仁楨與言秋凰對面坐着,放眼出去,才知這茶樓的好。窗下竟就是潺潺的禹河。水很清,可以看見水草滌盪搖曳。一隻窄窄的小船逆流而行,水並不急。船夫只是閒閒地搖櫓,一邊吆喝幾聲,向岸上的人兜售捕獲的魚蝦。岸邊便是熱鬧的市井。因為河水的阻隔,並不覺得喧囂,只看得見熙攘的人群。

言秋凰與堂倌輕聲交代,點了幾道「永祿記」出名的點心,又開了一壺「四寶茶」。說我這嗓子,全靠這茶養着。他們這裡,是藏了開春青晏山上化的雪水來沏,茶味綿軟了許多。

仁楨輕輕抿一口,只覺得舌尖發甜。言秋凰也喝一口,皺皺眉頭,說,桂圓肉放得多了些。

仁楨並未接她的話,目光觸到了牆上掛的一幅字,落款是郁龍士。郁先生也曾是家裡的座上賓,近年卻少來了。錄的是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越到後來,筆意頓挫,力道用得有些驚心。

「錯!錯!錯!」言秋凰口中輕吟,說,他與唐琬若是圓滿了,我們便讀不到這麼好的句。「家國不幸詩家幸。」我看是,「詩家不幸今人幸。」十年前,荀慧生荀先生將這闋詞改了一齣劇,天津公演時,邀我同台。那時只覺事事是老玩意兒好,看不上新劇。以後再想唱,怕是也唱不動了。

仁楨見言小姐搛起一塊龍鬚酥,輕放進口唇之間,吃相十分優雅。不施粉黛,臉色現出透明的白。但卻也看得見她嘴角錯綜的紋路,隨她唇齒間的翕動,愈發清晰。

仁楨便問,你唱戲的時候,是將自己當作自己呢,還是當作戲中的人?

言秋凰從懷裡掏出手帕,在唇上按一按,沉默了一下,才說,當成自己自然不行,入不了戲。可也不能全當成了戲中的人。唱一出,便是戲裡一世人的苦。唱上十齣,便要瘋魔了。

言秋凰說完這些,看着她,似乎十分入神,說,楨小姐真的是長大了。初見你時,還是個小孩子。如今長成大姑娘,眉眼倒像了另一個人。

仁楨心裡輕顫,喃喃道,你說的是誰?

言秋凰猶豫了一下,說,那年見你,是二小姐陪着。雖未說上話,卻已看出她的不凡。

她壓低聲音道,要說你們家,我心裡頭最敬的,是你這個姐姐。

仁楨的眼睛閃爍,旋即熄滅了。她聽到自己,用清冷的口氣說,我二姐並不喜歡你。

言秋凰只微微一笑道,一個唱戲的人,還能指望人人喜歡麼?

晚上,仁楨走進父親的房間。明煥正坐在書桌前,就着燈光,一手執着本《長生殿》工尺譜,另一隻手放在桌上。食指與中指,輪番敲擊桌面,打着節拍。

仁楨輕輕喚一聲,爹。

明煥抬一抬眼睛,看看她,說,今天下學晚啊。

說完又低下頭去。因為老花,他便將手上的書拿得格外遠了些。仁楨覺得爹真的老了。她想想,今日言秋凰與自己見面,竟無一句提到他。心裡莫名地有些黯然。眼前這個男人,穿了一件魚白色的短綢褂子,肩頭卻有一塊觸目的黃。是去年在箱子裡放舊了,生了霉。洗都沒有洗,就上了身。慧容去世後,他的生活便少人打理。因為避忌,他甚至不讓四房的女僕近身。形容上,竟比以往更落拓了些。

爹。仁楨喃喃地說,我想娘了。

聽到這裡,明煥放下了書,很認真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兒。半晌,才說,楨兒,爹近來可是疏忽了你?

仁楨搖搖頭,說,不,爹疏忽的是自己。

明煥嘆一口氣,說,爹一把年紀了,什麼疏不疏忽的。你好好讀書。你好了,爹就好了。

許久,仁楨終於鼓足了勇氣,說,爹,往後楨兒要是嫁人了。您怎麼辦,可會再尋個人一起過?

明煥站起來,在書桌前踱了幾步,嚴肅的眉目突然舒展,笑了,說,那得看楨兒可嫁得掉,若沒有人要,還不得跟着爹過下去。

仁楨便也笑了。笑笑,心裡突然一陣發緊。

大暑這天,天竟分外地熱。仁楨提了一個小籃子,裡頭裝了兩片西瓜,去了祠堂後的「思故亭」。

仁楨輕輕喚一聲,黑貓閃電一樣就跑了出來。先是弓起身體伸了個懶腰,繞着她的膝蓋輕輕地叫。雖說是畜生,到底有靈。半年過去了,也懂得與仁楨偎枝偎葉。已經長成了半大的貓,養得好,通體黑得發亮,如同一匹錦緞,竟比許多家貓還氣派些。仁楨便給牠取了個名,叫「墨兒」。

仁楨將一瓣西瓜擺在地上。墨兒便過來,先舔一舔,然後不聲不響地吃起來。吃完了瓜肉,竟又啃起了瓜皮,啃出了密密的牙印子。仁楨就說,看看你,真是叫齋壞了。就又拋了另一瓣過去。墨兒用爪摁住,專心致志地啃。仁楨在一旁看牠吃,看得入神,輕嘆一口氣,用手摸一下牠的皮毛。手指插進去,暖烘烘的。

哈哈哈。突然響起一陣笑聲,洪鐘一般。人和貓都嚇了一跳。墨兒警惕地向後一退,尾巴也豎了起來。

仁楨回過頭,看見一個壯大的男人站在身後,正笑嘻嘻地望過來,嘴裡說,我走南闖北,還是第一回見到貓吃西瓜。小妹妹,你可讓我開了眼界。

來人的口音並非襄城本地人。一張四方臉,紫黑的臉膛,寬額頭。眼裡頭是天生的含笑,卻又長了一對肉嘟嘟的耳垂。仁楨想起〈核舟記〉里說佛印「絕類彌勒」,大約正是這副形容。然而大熱的天,他卻穿了一身白西裝,拎着手杖。背頭梳得是一絲不茍,看起來是十分洋派的人物。

他將禮帽拿在手裡,十分紳士對仁楨鞠了個躬,說,我來拜會馮明耀馮先生,勞駕小妹妹幫忙指個路?

仁楨便站起來,告訴他怎麼走。又說,我三大這會兒睡午覺,也該醒了。

來人一愣,繼而笑吟吟地說,哦,原來是密斯馮,失敬失敬。

仁楨也對他回了禮,並沒有多話。墨兒大約覺得無甚不妥,平心靜氣地又開始吃牠的西瓜,喉頭髮出呼哧呼哧的聲響。

來人便說,看起來,這貓是有佛緣的,叫什麼名字。

仁楨沒有抬頭,只回他,墨兒。

木耳。來人沉吟,說,這名字好,枯藤老樹,木上生耳,好意境。

仁楨知他聽錯了,心裡也覺得好笑,只說,一個俗名罷了,是先生抬舉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