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六章 重逢 · 一 線上閱讀

這天黃昏,仁楨坐在祠堂後的涼亭里,身旁坐着一隻黑色的貓崽兒。過年前後,這一帶的野貓多了起來,多是為了祠堂里的擺供,趕都趕不走。出了正月,冷清了,也就漸漸散了。只這一隻,卻不走,定下心在屋後廢棄的土地龕做了個窩。仁楨第一次看見牠,牠正艱難地在地上拖着一具已僵硬的鼠屍。老鼠碩大,是被遺棄的獵物。頭部已經腐爛,凝固着烏紫的血。因為看到人接近,牠警惕起來,迸出小獸的本能。趴低了身體,喉嚨里發出隱忍聲響。仁楨看一眼牠瘦弱的脊背,支楞起的凌亂毛髮,心想,這么小就要出來覓食,怕是無父無母。後來,她便三不五時拿些吃的給牠。大雪那幾天,她拆了一件舊棉襖,填在土地龕里,給牠禦寒。誰知再來看,貓崽卻將棉襖刨了出來,棉花扒拉得到處都是。仁楨便曉得,牠對自己親近得有限。卻不知怎的,更為心疼起來。不再擾牠,只是間中來看看。人和貓偎着,不說話。

她正愣着神,卻聽見身後有聲響。黑貓崽兒輕輕叫一聲,跳出涼亭,箭一般跑遠了。來人是阿鳳,在她身邊也坐下,口氣有些躁,說,我的小姐,你待自己也太不仔細。野貓性子烈,抓了你如何好?仁楨抬起眼睛,看貓崽兒從土地龕里探出了頭,朝這邊遙遙地望,滿眼戒備。

她說,如今這家裡,還有人管我嗎?

阿鳳拍一下腿,說,這成什麼話,我不是來管你了嗎?你可知道你們學校里,甄別試已經發榜兩天了。

仁楨點點頭,說,分到哪個班去,與我有什麼相干。

阿鳳便有些惱,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三老爺家的雙胞胎,跟你一個年級不是?都分到甲班去了。你看三房那叫一個喜慶,殺豬宰羊的心都有。不知的,還以為中了狀元呢。依我說,這個榜要去看,不為了小姐你自個兒,是為了咱四房,你懂不?

仁楨抬起臉,正撞上她晶亮的眼睛。她心裡一動,都說阿鳳憨,怕是錯看了她。

兩個人趕去了學校。天已經黑透了。原本還在放寒假,周遭也並未有什麼人。校外的路燈,竟然也沒有開。阿鳳擰亮了手電筒,衝着牆上照一照,說,乖乖,這榜長的,跟舊衙門的狀紙一樣,要看瞎了人的眼睛。

此時仁楨不免也有些忐忑,說,從後頭開始看吧。兩個人找到甲班的榜,從後一個個看過來,很快看到了雙胞胎的名字。阿鳳說,三房這麼歡天喜地的,也不過是吃了個牛尾巴。看了一圈下來,沒看到仁楨的名字。疑心漏了,就又看了一遍,還是沒有。仁楨心裡不禁咯噔一下。兩人心照不宣,去看乙班的榜,竟然還是沒有。他們沒有再往下看。這回輪到阿鳳無措了。她瞥見仁楨的臉,在手電筒幽暗的燈光里,現出了青白色。仁楨呆呆地看看她,突然苦苦笑道,娘都沒有了,還讀什麼書,我們回去吧。

說罷就要走。阿鳳一咬牙,說,小姐,讓我再看一看,我就不信這個邪。

仁楨便木木地站在一邊,由她去看。突然,聽到阿鳳一聲喊,小姐小姐,咱的名字在這兒呢。

仁楨一扭頭,看見阿鳳手中執着一張紙,臉上是又氣又喜的表情,口中罵道:哪個天殺的熊孩子,自己考不中,將最前面的榜給撕下來了。就着電筒的光線,仁楨看見,這張大紅的紙被人踐踏過,有些污穢,上面只有三個名字,是考試的頭三名。每個名字都是斗大的。「馮仁楨」三個字正排在第二位。

阿鳳一把抱住她,說,咱要是擱在前朝,就是個榜眼啊。都說二小姐會讀書,如今做妹妹的,怕是要超過她了。

仁楨也有些高興,可聽到這裡,心下猛然一灰,說,有了就好,我們回去吧。

阿鳳仍然絮絮地說話,仁楨只是默默往前走。這時候,聽見身後有人喚她,馮仁楨。

這聲音分外熟悉,她回頭,同時心下如過電,不禁一驚。她們已走到了有路燈的地方,就着微弱的光線,她看見一個女子從暗影中走出來,站在了眼前。

待看清楚了這張臉,仁楨幾乎站不住。但是她竭力地鎮定下來,她對身旁的阿鳳說,你先回家去。

阿鳳並沒有動。

范逸美取下了頭巾,離仁楨更近了一些,她說,不要緊,阿鳳是自己人。

仁楨驚異地側過身,緩緩移開目光,停在了眼前這張曾十分熟悉的臉上。這張方才沒有表情的臉,此時眼睛裡有了一線柔軟的東西。

在長久的沉默後,仁楨突然笑了,自己人…… 你說,自己人。我姐姐也是你們的自己人,可你們害死了她。

范逸美低下頭,慢而清晰地說,因為你姐姐的堅強,組織才沒有暴露。我們已經追認了她。她不會白白犧牲,她為了組織……

夠了。仁楨後退了一步,她指着范逸美,聲音顫抖着,幾乎歇斯底里:我姐姐死,不是為了什麼組織。她是為了你。你可知道,姐姐為了你,連命都可以不要。你當時在哪裡,在哪裡?

仁楨哭着,覺得身體中迸發出一股力量,在內里擊打、撕裂,一點一點地正摧垮着自己。她踉蹌了一下,身後的阿鳳扶住她。她狠狠推開阿鳳的手,仍然哭着。

范逸美待她哭夠了,這才將自己的大衣打開。她屈身,將自己的褲腳一點一點地卷上來。仁楨看着她,聽見她用清冷的聲音說,這兩年,我心裡無時無刻,不裝着你姐姐。

仁楨看見,范逸美腿上,裹着那條紅色的毛褲。針腳扭曲,粗針大線,已經被穿得褪了色。

仁楨看見,姐姐仁珏對自己淺淺地笑。姐姐在燈底下,織了又拆,拆了又織。夜以繼日。

逸美說,這是你姐姐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讓我記得,我現在做這些,是為了什麼。仁楨,我們不是敵人。我們的敵人,是讓你沒有了姐姐的人。我們要做的,並非只為給你姐姐報仇,而是為了千萬的中國人。待你想通了,就來找我。

范逸美重新裹緊了大衣,轉過身,便走了。仁楨看着她的影子,被路燈的光芒,拉成了長長的一線。越來越長,直至消失。

夜裡,仁楨輾轉難眠。待快要睡着,忽然覺得身體一縱,沉重下墜,墜入了一個沒有底的深淵,便又驚醒了。她坐起來,將下巴支在膝蓋上。窗外是一輪很圓的月亮,光暈溫潤。她想,好久未見到這樣大而圓的月亮了。

第二天晚上,她走進了小順與阿鳳居住的小屋。阿鳳就着燈光,在給寶兒縫一雙虎頭鞋,看上去就要完工了。小老虎大睜着眼睛,濃紅重綠。阿鳳看着她,臉上有喜色。一邊叫她坐,手裡卻沒停。拿一把小木梳,將老虎的鬍鬚一絲絲地梳理齊整。

仁楨禁不住打量這間小屋。處處收拾得停停當當,是寒素的,卻可見到一個主婦的用心。這用心日積月累,是要將日子過好的信念。仁楨看着窗戶紙上,貼着阿鳳過年時候剪的一枚窗花。一個胖娃娃,抱着一條大鯉魚,坐在荷葉上。

仁楨痴痴地看,沒留神阿鳳端來一隻碗,正熱騰騰地冒着氣。碗擱在她面前,聞得見厚重的香味。阿鳳笑說,前兒徐嬸帶來的玉蜀黍,我給磨成了粉。這不,後晌午才給寶兒打的玉米糊糊,小姐嘗嘗滋味可好?

仁楨並未動那隻碗。她只是不說話,定定地看着阿鳳,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阿鳳在這眼光里垂下頭,重又拾起針線,口氣仍然熱絡,說,難得楨小姐來找我說話。

我不是找你說話。仁楨打斷了她,我是來聽你說。

阿鳳臉上的神情輕顫了一下。這顫動稍縱即逝,便恢復了圓滿平穩的笑容。

你不是馮仁菁。仁楨盯着眼前婦人紅活圓實的雙手,心中泛起一陣寒意。她說,兩年前,你處心積慮進入馮家,只有你自己知道是為了什麼。對你來說,和小順結婚,是任務中的意外,對嗎?但他們不許你放棄。你說,是不是?

阿鳳的手指,被扎了一針。她將食指,放在唇間細細地吮。她的眼裡,並沒有仁楨預想中的黯然。她抬起臉,目光落在正在地上玩耍的寶兒身上。寶兒在笸籮裡頭撿起一顆玉米粒,放進嘴裡咀嚼,然後又吐出來。

阿鳳輕輕地說,順兒是個好男人。我跟了他,不悔。

仁楨沉默了。她看着婦人平靜的臉,突然感到了言語的無力。但是,她仍然讓自己說下去,你為了他們,嫁個本不想嫁的人。人就一輩子,值當的嗎?

阿鳳笑一笑。這笑在她豐·滿的臉頰上堆棧,在仁楨看來,竟有了寬容的意味。她慢慢地說,楨兒,你長大就懂了。人活着,不只是為了自己。記得嗎,那三姐妹,最後為什麼沒有去得成莫斯科?因為,她們沒有真正的信仰。

你,說什麼?仁楨覺得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

阿鳳靠近了她,我是說,你看過的那出話劇。

話劇?你也在?仁楨搖搖頭,似乎要將某些回憶驅趕出去。她說,那也是你們的人?

阿鳳站起來,突然佝僂起身體,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老邁而蒼涼,我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了,你讓我到哪裡去啊。

仁楨的心停跳了一下,同時間,一個念頭風馳電掣。她呼啦一下也站立起來,退到灶台邊上,她說,我爹,你們把我爹怎麼了?

阿鳳說,組織上和四老爺並沒有關係。我們只是叫人送了一封信給她,說為了悼念你二姐,排了一出話劇。希望他能帶你來看。馮先生來了,說明他是個有氣性的人。或許,將來我們會需要他的協助。

不!仁楨的口氣,幾乎是惡狠狠的。不,你們休想把他扯進來。我爹除了唱戲,什麼都不懂。你們不要害了他。

我們的確需要一個懂戲的人。阿鳳輕皺一下眉頭,說,這事,將來再說吧。